楊儀本來以為自己要摔的難看。
察覺身後那手臂的力道, 心中卻狂喜。
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
隻不過她感覺到薛放不是雙臂抱著自己, 而是單臂摟著腰, 順勢向著旁邊一轉卸去那股衝力,以免撞傷了她。
楊儀並未覺如何, 轉頭, 目光盈盈看向薛放, 臉上的笑意將要按捺不住。
就在對視的瞬間, 身後黎淵道:“你的手是怎麼……”
他沒有說完,戛然而止。
楊儀卻聽的清楚。
起初楊儀以為黎淵是說她自己。
然而鼻端嗅到濃烈的血腥氣。
楊儀還沒真正看見什麼,心已經先寒了幾分。
薛放單臂抱著她, 她本不曾覺著怎樣,可此時臉上的笑如潮汐般消退, 她忙後退,目光從薛放的臉上向下。
他的眉眼帶雨, 鮮明清晰,但那種不對勁、甚至不祥的感覺越來越……
眼前晃了晃, 楊儀還沒看清什麼, 就聽旁邊老關的聲音道:“楊侍醫,快給十七爺看看手臂, 他被那倭賊所傷, 又打了半天……”
“是啊楊侍醫!十七爺傷的不輕,他千萬不能跟我……”是小梅。
老關也負了傷, 此刻卻還掙紮著扶住小梅。
看到楊儀找來,兩個人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趕忙提醒。
薛放瞪了他們一眼:“管好你們自個兒!自己七災八難, 還說我呢……”
楊儀伸手握向薛放的右手,跟往日的滾燙踏實不同,她握到了一隻極冰涼的無溫度的手掌,甚至就在她抄過去之時,他毫無反應。
她也看清楚被他綁的很緊的傷口,血已經不那麼多了,因為沒多少血可以再流。
她是個最高明不過的大夫,此刻連診脈都不用,就看出了症結。
正因為知清楚,她才呆了。
楊儀一下子像是被人扔進了冰窟裡。
“彆聽他們吵吵,”薛放見她色變,抬手——左手握住她的肩頭:“小……”
那個“傷”還沒出口,薛放就看到大顆的淚珠從楊儀的眼中滾出來。
楊儀沒有出聲,眉頭緊鎖,卻也沒有看他。
“真的沒事,這不是還好好站在你跟前嗎?”薛放有點慌:“楊儀,你彆急。”
楊儀終於開口,聲音喑啞:“好好的?你這個、你……”
她想罵一句,但又能頂什麼用。
楊儀舉手去翻自己的搭帕,手卻抖得很不像樣,暗中咬了咬舌尖,才搜尋出一絲理智。
她一氣兒從搭帕裡找出了五六種藥丸,哆嗦著舉起來:“吃、吃了!”
薛放呆了呆,楊儀忙塞了兩顆給他嘴裡。
十七郎見狀,索性捧著楊儀的手,把剩下的都含住了:“行了吧?慌什麼。”
“去……”楊儀並不理他,隻轉頭吩咐老關:“去要、一輛車,抬輿……門板也成。”
薛放一邊嚼著藥丸一邊驚訝地笑道:“你要乾什麼?那些東西要給我用?不必麻煩,我騎馬帶你回去好不好?”
“你給我閉嘴!”楊儀回頭怒喝了聲。
她從來不曾這樣對人,不曾這般高聲怒斥。
現場突然安靜了。
身後黎淵,旁邊老關,小梅,不遠處的城門官眾人,乃至於帶兵及時救援的京畿巡檢司何副將,以及眾兵士們,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所有人都沒法兒想象,方才那個不可一世,力殺倭國流主、以一人之力扭轉頹勢的薛十七爺,此刻竟被人如此嗬斥。
可偏偏,被這樣怒斥的薛放,並沒有絲毫的慍怒。
他反而極好脾氣地,眉眼帶笑,語氣寵哄地:“行行,都聽你的,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好好地又生什麼氣?”
眾人瞠目結舌,簡直都要跌倒一地。
楊儀心頭的苦澀酸楚一激,捂著嘴咳嗽起來。
薛放嘖道:“你看看你,這雨還沒怎麼停呢,我正要回去,你偏趕來多走這一趟做什麼?要是淋雨生了病,哪頭合適。”
“閉、閉嘴。”楊儀從劇烈的咳嗽裡擠出兩個字。
薛放笑:“好好好我不說了,你乾脆往我嘴上綁個馬嚼子,免得我總惹你……”
他沒有說完就打住了,因為他發現楊儀並沒有絲毫玩笑的意思,她的眼中淚,就那麼不覺地流淌著,看得他驚心動魄:“楊儀……”
老關調人,就近弄了一輛車來:“楊侍醫這成嗎?”
楊儀擺手:“上車,咳……扶十七爺上車。”
“我需要他們扶?”薛放嘴硬說了這句,突然意識到不能再惹她,忙自己捂住嘴:“絕不說了。不敢了。”
老關少不得親自過來攙扶,上車的時候,突然察覺薛放的身子一沉。
“十七爺……”老關吃驚又擔憂地看向薛放。
薛放閉了閉眼,仿佛恍了神,然後一笑:“沒事。”
聲音極低,竟自咬牙用力,還是上了車。
老關退後一步看向楊儀:“楊侍醫……”
雖然楊儀的臉色看著冰冷鎮定的,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經亂的滿地狼藉,簡直比眼前所見的慘狀還要淒涼驚悚。
她幾乎顧不上再理會小梅……隻在匆忙上車的時候回頭:“你、也趕緊回巡檢司!”
小梅呆呆地答應了聲:“好的楊侍醫,你不用擔心我,隻照顧好十七爺,他千萬不能像是……千萬!”
最後兩個字,他的聲音發顫,眼中也湧出淚來。
楊儀不敢看他,更不敢再多說一個字,隻勉強又看了眼黎淵。
“罷了,”黎淵扶著她向上一推:“走吧。”
楊儀借著他一推之力,手腳並用,總算爬上了馬車。
馬車往縣衙返回。
楊儀進到車內。
薛放靠在車壁上,微微仰頭閉著雙眼,聽見動靜,他才睜開眼睛。
但眼神已經有些朦朧了:“我……真沒事、你……千萬彆為我……”
話未說完,楊儀的手探過去,捂住了他的嘴。
“你聽我說,”手掌底下,原本他總是熾熱的唇,此刻也是冰涼一片,楊儀的臉色也仿佛冰凍了:“我不知道外頭的戰事到底如何,但從現在開始……是另一場仗。”
薛放的眼睛驀地睜大了幾分,仿佛不懂。
“十七,”楊儀靠近他:“我要你記著,你得撐過去……不管怎麼艱難,你都要跟我一起撐過去。十七……”
薛放想問她到底怎麼了,竟要如此鄭重嚇人。
但身體中的力氣卻在飛速流逝,他簡直連坐都要坐不準了,身子微微向著旁邊滑倒。
“十七,”耳畔是楊儀的聲音,可薛放卻幾乎看不清她的臉了,雖然她明明就近在咫尺,“十七,你要記著你說的那句話,如今我也要告訴你,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但如果你有個萬一,那我……”
薛放眨了眨眼,他想告訴楊儀,他當然會一直陪著她,像是他說的那樣,一輩子,生生世世,不會有礙。
但所有的話都化作了混沌模糊,最後連眼皮也都慢慢地合上了。
假如是平時的薛放,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
但此時此刻的十七郎,又豈是能跟平常相比的。
早在被流主傷到右臂的那一刻,他就該即刻退下療傷。
就如同流主所判斷的一樣,薛放的傷極其嚴重,那一刀已經斬斷了他右臂的筋脈,所以他的右臂才會完全不能動,等同於被廢了。
但薛放怎麼會退,畢竟這是他故意設計,露出破綻誘敵深入的法子。
流主的實力不容小覷,而薛放也不是看起來那麼輕鬆應對,雖然對陳獻等說話的時候輕描淡寫,但心中卻已經做足最周全的打算。
他打定了主意,這流主必須要死!
為達到這個目的,那就得付出不可名說的代價。
果真,薛放右臂受傷,流主得意之餘自然會輕慢疏忽,這就是他的機會。
傷的如此嚴重,立刻搶救還不知道如何,偏偏他還要跟流主生死搏鬥,手臂上大量失血,換了任何一人,現在已經是地上的屍首。
可薛放卻並不覺著怎樣,這倒不是他天縱英才,而是因為他要付出全力跟流主生死相搏,那種極強烈而強大的精神之力催發著他,叫他忘了手上的疼跟傷,忘了身體的失血,忘了……自己也是會倒下的。
但是楊儀知道。
看到他不正常的比往日蒼白的臉色,望著他冰冷不能動的右臂,連嘴唇都是涼的。
他的眼睛雖依舊如晨星般璀璨,但那是在燃燒他自己的生命力。
偏偏他不知道。
薛放永遠不會知道,假如楊儀不來,他會一直這麼神采奕奕,仿佛無事發生……直到他自己的身體到達了不能支撐的極限。
那會兒,他會毫無預兆地直接倒下。
若那一刻來臨,就連大羅神仙,也沒法兒再救他回來。
所以楊儀心中的慌張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