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傷痕已經有些潰爛,周圍腹腔之中漾滿了鮮血,以及許多汙濁之物,把腸都要淹沒了。
望著眼前慘狀,回想前日小兵尚且能開玩笑的模樣,楊儀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那時候,他必定是無比痛苦的,可竟然還能強作歡顏。
不……也許那一刻,因為聽她親口承認薛楊兩家議親的事,他確實短暫地忘記了這份難熬的痛。
可對楊儀來說,要早知道他是這個結局,就該毫不猶豫給他剖腹……哪怕試一試。
請門外的小兵提了乾淨的水跟細麻布進來,楊儀仔細地清理士兵臟腑之中的汙血跟穢物,一直用了兩桶水,才總算妥當。
她重新觀察創口,心中默默判斷如果能夠剖腹,該怎麼行之有效地調治。
在《素問》中所記:小腸者,乃受盛之官,化物出焉。
意思便是承接著胃而出之物,然後緩緩消化,再行下撤。
從傷處的情形來看,是因為小腸受損,裡間的穢物溢出,在腹內作祟,更加引發諸多症狀。
楊儀耐心地將受損的腸壁修理乾淨,小心地用桑白皮線縫合了起來。
然後才又一段段重新放回了腹中,最後將屍首的創口重新縫合,替他穿上了衣裳,打理整齊。
從頭到尾做完了這些,已經近兩個時辰。
門口的士兵一直向內觀望,又不敢打擾。
直到這時,才小聲地問:“楊太醫,好了嗎?”
楊儀籲了口氣:“可以了。勞煩再取水來。”她站的有點虛脫。
小兵早就備好了,忙提了進來。
楊儀洗手。
小兵壯著膽子去看桌上的屍首,卻見衣衫整齊,沒有先前看著那腸穿流血的駭人模樣。
他很是敬佩地問道:“楊太醫,你給齊大哥把傷口料理過了嗎?”
楊儀“嗯”了聲。
“奇怪,”小兵喃喃地又道:“怎麼看著他不像是剛才那麼愁眉苦臉了呢。”
楊儀轉頭看過去,卻也意外地發現那士兵的眉眼,確實仿佛舒展開了。
小兵眼巴巴地又看向楊儀,遲疑地試探問:“楊太醫,是不是……齊大哥在天之靈知道你為他處理了傷口,所以才……顯靈了呢。”
楊儀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句話。
她心裡想的是,假如自己能夠在他活著的時候救他性命,該多好。
不過她也明白,就算真的行剖腹之術,自己也沒有十足把握能夠把人救回。
隻是多一份經驗,倘若下回……
正要出驗房,就見門口處有人探頭出來,竟正是陳獻。
原來陳獻早就來了,此刻笑道:“你方才那麼專注的,我走到你身後你都沒發現。”十九郎感慨:“我怕嚇到你,隻得又先出來了。”
楊儀詫異:“我竟半點也沒察覺。”
陳獻道:“你那時候都在那腸子上了,還能在意彆的呢。不過……”
“怎樣?”
十九郎思忖道:“方才那小兵倒也沒說錯,我也覺著那屍首的臉色比先前好多了。要不是你把他肚子打開,我還以為他要活了呢,也許……真的是有在天之靈的說法?”
“我哪管得了那些,若能治好活人豈不更……”楊儀苦笑,不想再提這個:“你身上如何?”
“這兩天緊著灌藥,又沒跟人動手,好的多了。”
“可是……巫知縣出事那天,你到底沒忍住。唉。叫我說什麼好。”
陳獻一笑:“那也是沒法子的事。誰叫趕上了。”
那天寧振本來神誌不清,隻是被靈樞擊倒,才清醒過來。
陳獻趕來,聽到屋內巫搗衣要挾俞星臣,於是將計就計。
他故意讓寧振假裝依舊中招的樣子,“挾持”自己,果真險中取勝。
陳獻道:“還好大家都有驚無險,隻可惜了巫知縣。”
楊儀忽地想起屠竹跟小甘說的話,問道:“當時是怎麼了,火藥又是怎樣?”
陳獻說:“起初我們也蒙在鼓裡,好好地怎麼就冒出火藥來了呢,俞大人又如何知道?後來脫了險,俞巡檢才解釋,原來那個蒙麵的男賊出來後,跟巫搗衣……咳,就是那個假小姐用倭語說過,要點燃密道的火藥,誰知咱們俞巡檢偏是個奇才,他連倭語都通,自然窺破了天機……這才死裡逃生。”
“倭國語……是啊,”楊儀隨口道:“還有什麼波斯語,古越語,蠻語……”
“什麼?”陳獻聽的奇怪。
楊儀微凜:“啊,沒什麼,我胡亂說的。對了,你要去哪兒?”
“我本來想去看看十七哥,他的手到底如何了?”
楊儀沉默。
十九郎看著她泛白的臉色:“還不成嗎?不是……已經接好了?”
當然已經接好了。
雖然看似血脈已經通了,但不知為何竟仍是不能動。
楊儀不禁懷疑,如果是哪裡出了差錯,那就得再度割開皮肉,找到原因……
她一想到那個可能,渾身都麻了。
楊儀不是因為要麵對什麼,而是,若那麼做的話……薛放又得經受一場折磨,再度麵對那個未知的局麵。
她沒法去想這個可能。
陳獻拉住她:“楊儀。”
楊儀止步。
十九郎竟是前所未有的肅然:“十七哥可千萬不能有什麼殘疾。你知道的。”
“我知道。”
她竟不能麵對陳獻盯著自己的眼神,低低說了這三個字便轉身:“我先回去了。”
“楊儀!”身後陳獻叫道:“若說這世上還有人能辦到,那一定是你。”
楊儀猛地頓住,她想回頭,又仍是把心一橫。
院中,薛放卻在廂房。
屠竹正在熬藥,小甘在背方子,薛放則仿佛鳩占鵲巢般、得意地躺在炕上:“那臭小子終於走了,他要還不走,我就要忍不住動手了。”
“十七爺,你彆說這話,萬一給儀姑娘聽見了呢。”屠竹勸道。
“她這時候哪會回來?你沒聽說麼?又去剖屍體了……唉!我倒是盼著她回來。”
“阿彌陀佛,”小甘道:“若回來了,聽見十七爺說跟黎大哥動手,必定要生氣。”
薛放道:“你怎麼叫他黎大哥?顯得很親密似的。彆再讓我聽見啊,就叫他姓黎的已經很客氣……哼,最好他彆再出現在我麵前,那才清淨。”
廂房內藥爐子咕嚕咕嚕地響,小甘則時不時地念兩個方子,薛放又得意忘形,竟沒有留意外頭的腳步聲。
屠竹卻猛地看見了楊儀站在門口,不由咳嗽了聲:“十七爺……”
薛放隻以為他又要勸說自己:“你咳嗽什麼?我告訴你們兩個,你們可是我這邊兒的,彆乾吃力扒外的事,黎淵是一個……要還有彆的什麼不開眼的小子,包括十九,還有……”
屠竹提心吊膽,忍無可忍:“儀姑娘,你回來了!”
薛放猛地坐起身來,又“嘶”了聲,趕緊壓住自己的右臂。
楊儀走到跟前:“疼?”
薛放有點驚慌地抬頭:“不疼。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楊儀看著他鬢邊細密的汗:“你信口開河的時候。”
薛放笑道:“我跟他們玩笑呢。”
楊儀握住他的右手,把袖子拉高了些,先看傷處。
見並未綻裂,才又放下。
薛放因為連日都沒感覺右臂有任何起色,幾乎有點害怕她問自己了。
每次的回答,總讓他覺著有種愧對、“難以交差”之感。
眼睛骨碌碌地望著楊儀:“你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楊儀一聲不響,隻是坐在身旁,揉他手上的穴道,這兩日她但凡得閒,就不厭其煩地給他揉捏。
薛放方才還口沒遮攔,這會兒望著她,不知怎麼心跳加速:“楊儀……”
楊儀的眼圈微紅:“嗯?”
“不要緊,”薛放猶豫著,把自己心裡的話說了出來:“我就算真的不能恢複,也一樣能抱你,一樣能打架,不會輸給誰。”
屠竹早在看楊儀進來,就湊到小甘旁邊去了,此刻跟小甘兩個都呆了,齊齊憂心地看過去。
楊儀對上薛放的雙眼,搖頭:“不行。”
“什麼不行?”
“我要……”楊儀深深吸氣,語氣柔和而堅決:“我要十七雙手抱我,我喜歡那樣……少一點兒都不行。”
她的聲音很輕,說的也是最簡單不過的話。
可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疏忽間鑽到了薛放的心裡,撞擊跳躍,迸發出奇怪的火花。
那股火花在身體之中橫竄肆意,而那被楊儀摁著揉著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地彈了一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