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回來了,先前見了客人,大概是回去歇著了。”
屠竹把馬兒給了他們,從遊廊過角門直接往薛放院子去。
才到院門口,就聽到裡頭有個聲音唧唧喳喳地說道:“十七哥,你怎麼不說了……你倒是告訴我呀,那個倭國的流主,到底長什麼樣兒?我聽他們說,倭國的人,腿都是短的……是不是這樣?”
屠竹聽得驚奇,進門後悄悄上台階,卻見裡頭一個半大小子,正矮著雙腿在地上學那羅圈腿走路,宛如一個蹣跚的鴨子。
而薛放卻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那少年學了會兒,見薛放不言語,便跳起來:“表哥,你怎麼不看我學的像不像?我就想不通了,他們的腿要真的很短,怎麼就能穿過那麼大的海,跑到咱們這兒來禍害?”
屠竹留心看薛放的反應,卻見十七郎一聲不響,閉著眼睛,眉峰微微抖動,顯然是在忍著怒氣。
他忙咳嗽了聲:“十七爺。”
少年轉頭看向門口。
屠竹才看到他的正麵,果真好一張“花容月貌”的臉,大大的眼睛,朱紅的唇,好奇地凝視著他。
當初知道楊儀是女扮男裝的時候,屠竹還有點懷疑,如今看了這少年,卻以為他是真正的“女扮男裝”了。
屠竹進內,謹慎地稱呼了聲:“表少爺。”
少年卻定睛看他:“你就是伺候十七哥的身邊人?你來的正好,你給我說說……”
薛放忍無可忍:“你夠了沒有?吵的我耳朵都聾了!”
少年忙噤聲,露出膽怯之色:“表哥,我……”
薛放扭頭道:“去你姑媽那裡,愛說什麼說什麼,你隻管在我這兒聒噪什麼?”
少年眼中竟是淚光閃爍:“我、我隻是敬愛表哥,所以才想跟你多相處……”
“算了,你少跟我相處,就是敬愛我了。”薛放翻了個白眼:“趕緊走。”又嘀咕:“非得叫我說難聽的。”
少年低著頭,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看的屠竹目瞪口呆。
薛放見他發抖,忍了又忍,磨著牙說:“你最好彆這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叫你姑媽看見了,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
“不不,沒有的,”少年忙吸吸鼻子:“十七哥對我很好,那我就、回頭再來?”
薛放不言語,少年便以為他默許了,悄悄地退到門口:“十七哥,你好生歇著,我回頭……”
屠竹見薛放的眉角在抽搐,忙向他揮手。
少年吐了吐舌,跑了。
等屋內恢複了安靜,薛放揉了揉臉:“哪裡跑出這麼一個奇葩。他還叫什麼‘艾靜綸’,有意思,不如改名叫‘愛呱噪’。”
屠竹忍笑:“這就是舅爺家裡的表少爺?”
“可不是麼?”薛放歎氣:“說是什麼帶上京內來謀官兒的,他這個樣子,出去不給打死就是好的,還敢帶出來……”
說了兩句,又覺著有些刻薄了,於是打住,隻問屠竹:“你怎麼回來了?”
屠竹就把先前找到楊佑持,幫著相看房子的事一一告知,又提了南街那一個所在:“我們看著都好,就是太小了些,怕十七爺看不上……也委屈了您。”
薛放打量他:“都看著好?”
屠竹連連點頭:“楊二爺說極好,還說可以先買了,以後看見更好的可以再換。小甘也很喜歡……”
薛放一笑:“那就行了,去定了就是。”
屠竹本以為薛放至少得親自看一眼才決定,聽了這話:“十七爺,好歹您去看看。”
薛放道:“不用,你們三個人六隻眼睛,既然說好,那指定不錯。嗯……你去定了這個,看看裡頭缺什麼,就往內倒騰些。”
屠竹聽他的意思,竟好像明兒就要住進去似的。
還是猶豫著問:“十七爺……真的定了?”
“趕緊去吧。”薛放揮揮手。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薛放望著外頭的夜色,想到楊儀此刻在宮內還不知如何,心頭一陣悸動。
他盤膝坐起,右臂的帶子之前已經放開,此刻試著稍微舒展,隻能凝神靜心,運氣調息。
政明殿。
楊儀跟藺汀蘭退到外殿。
魏公公入內伺候,兩刻鐘,才又傳了他們入內。
皇帝已經恢複了清醒,換了一套中袍,盤膝坐在榻上。
楊儀原先看皇帝的神情麵色,疑心他先前服用過什麼,自己不知就裡,還是謹慎行事。
於是隻開了一副茯苓補心湯,藥性溫和,不至於衝突。
皇帝看著楊儀跟藺汀蘭走了進來,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
“先前朕一時不適,”皇帝望向楊儀:“既然診了脈,你覺著如何?”
楊儀道:“先前皇上於慍怒之中,脈象自然不能做準,此刻……”
皇帝看看自己的手,想到方才自己一把抓住她,掌心的手腕,稍微用力就能折斷一般。
魏明一擺手:“楊侍醫。”
楊儀隻得上前,重新給皇帝聽過,果真比先前要穩的多了。
她聽完後立刻撤手。
皇帝望著她的動作,淡淡道:“你怕什麼,朕方才又不是有心的。”
楊儀隻能低頭稱是。
皇帝垂了眼皮,想了會兒:“聽說你很喜歡太醫院的書庫……都看了什麼書啊?”
魏明悄悄走到藺汀蘭身旁,悄悄低語。
楊儀未曾發現,隻回想著說了幾本。
皇帝道:“今兒也看了?”
“略翻了翻。”
“看的什麼?”
他竟然問的這樣詳細。
楊儀心頭微動,終於如實回答道:“回皇上,《周易參同契》《抱樸子》都隻翻過幾頁,又看了孫思邈的《千金要方》。”
皇帝笑道:“你看孫思邈,自然是因為他是個長壽近神之人,你因為朕跟你提過長生之事,才去翻閱他的典籍?至於《參同契》跟《抱樸子》,可是因為朕問你有關那顆不死之藥?”
他果然明悉人心,楊儀並未否認:“臣對這些煉丹之術知之甚少,所以想看一看,誰知到底沒看進去。”
皇帝卻道:“其實那《周易參同契》裡,所有的不僅僅是煉丹之術啊。”
楊儀因為隻看了兩頁,並不知情。皇帝望著她的臉色,就知道她果然不知。
皇帝的目光閃閃爍爍,足足沉默了半刻鐘,才一笑:“你回頭還是再細看看那本書吧。”
楊儀不明所以,卻鬆了口氣。
從內殿退了出來,見藺汀蘭正站在殿門口,似在等候。
魏公公趕上前:“楊侍醫,今晚上彆回太醫院了,就在東配殿那邊先睡一晚,免得皇上還有召見。就請小公爺、藺統領陪同。”
藺汀蘭欠身。
魏明去後,楊儀看向藺汀蘭:“小公爺……怎麼是……”
“下午時候,皇上剛任命我為內廷禁衛總領。”藺汀蘭垂眸道。
楊儀甚是意外。
初見,她還以為這隻是個紈絝王公子弟,可先前他把自己從皇帝身邊拉開,手勁竟是奇大。
如今又聽聞他竟是新任的內廷統領……這禁衛的頭,豈能是個無用紈絝?
回想先前他的那聲似曾相識的“沒事了”,楊儀瞥向藺汀蘭,他卻正也抬眸看她。
四目相對,兩個人各自微震,而後心照不宣般,彼此轉開目光。
皇帝當然不可能是因為裙帶關係而升任,那……
楊儀輕聲道:“恭喜。”
藺汀蘭淡淡一笑:“請吧。”
陪著楊儀到了東配殿,早有宮女太監收拾了床鋪,楊儀回想皇帝先前的失常舉止:“皇上之前到底是怎麼了?你可知道?”
藺汀蘭道:“你當真沒察覺?”
楊儀疑惑:“什麼?”
“你先前、不是曾在翻閱那些書麼?”
“什麼……”楊儀盯著他的眼睛,對視片刻,有些駭然:“小公爺莫非是說,皇上在行……雙修之法?”後麵四個字,恍若低語,不敢高聲。
而楊儀說了這句,突然一愣。
回想起在皇帝寢宮聞到的香氣,除了龍涎香的氣味外,還有一種稍微熟悉的,在甑縣道場也有過的,那是降真香的味道。
藺汀蘭垂眸,聲音微涼:“你不懂這些,興許也算是……因禍得福。”
楊儀本不明白這句的意思,細品那四個字:“你、你的意思,難道皇上想……”
她說了半句,竟不敢再說下去,隻是有點僵硬地後退了半步,挨著旁邊的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藺汀蘭站在旁邊,望著她宮燈之下單薄的身影,她半垂著頭,半邊臉浸潤在淡淡的光影中,柔和精致。
他站在身側,目光沉沉地盯過去,喉結滾動,是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液,聲音大的幾乎驚到了自己。
與此同時,楊儀清瘦的肩頭縮了縮,像是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