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握了握那杯茶, 杯子並不很熱。
她轉身看向身後侍從。
侍從忙過來:“楊侍醫有何吩咐?”
楊儀略低語了幾句。
不多時,侍從去而複返,另送了一壺茶跟乾淨茶杯上來。
楊儀慢條斯理,自荷包中拿出一顆藥丸, 放在茶杯之中, 倒入熱茶。
薛放在她對麵, 早看見了。
想問她吃的什麼, 是否身有不妥, 可見她麵色淡淡,便猜她這麼做必有緣故, 就隻看著。
顧瑞河就在楊儀身側,也看在眼裡,卻也沒吱聲。
還是另一個王府侍官含笑問道:“楊侍醫,不知這是何物?”
楊儀回答道:“此是我特製的梅蘇丸,服之會有定神清熱之效, 近來我總覺口乾舌燥,津液不足, 方才又多吃了肥甘之物,口中、咽喉似有不適,所以用一丸來清清神。見笑了。”
那侍官道:“哪裡哪裡, 楊侍醫不愧是皇上欽點、太後青眼的人,真真是玲瓏心思,常人所不能及。”
楊儀一笑, 舉杯飲了口。
忽然宣王道:“既然有這等好物,為何不讓本王見識見識。”
楊儀放下杯子,仿佛略愕:“這……不過是微臣所造極寒微的東西,隻怕見笑於王爺。”
宣王道:“你可還有?”
楊儀略一遲疑:“隻還有一顆。”
宣王的目光湧動, 卻道:“君子不奪人所愛,你把你那杯呈上即可。”
薛放轉頭看向宣王。
宣王卻淡淡地望著楊儀。
楊儀垂首,仿佛猶豫:“這……臣已經沾過唇了,隻怕冒犯王爺。”
“本王又沒有嫌棄你。”宣王哼了聲:“難道你還有什麼忌諱。”
“臣遵命就是,”楊儀隻得答應,果真親自捧著那杯茶送到宣王跟前,躬身獻上,“王爺請。”
宣王接過杯子,看看杯中茶色,慢慢喝了口。
楊儀在旁邊觀察他的臉色,心中微驚。
宣王咽了茶,又喝了口,似乎在回味,最後隻淡淡道:“還好。”
楊儀行了禮,向後退下。
後來離開王府,薛放便詢問楊儀,那梅蘇丸是什麼意思。
楊儀道:“我有個猜測,告訴你自然無妨,但你千萬要守口如瓶。”
薛放笑問:“是關於宣王的?”
“你怎麼知道?”
薛放哼道:“我看你弄那個丸藥,不像是你平時的做派。”
他畢竟已經頗懂楊儀的行事,倘若她的要服藥,也不用那麼在宣王跟前大張旗鼓的,引得幾個人都看她。
楊儀笑道:“我確實是故意的。”
“就是不懂為什麼?”
她歎了口氣:“還記得上回咱們說起王爺似乎總是冷冷淡淡沒什麼表情的麼?後來打聽到他小時候,因為炭火的事情弄得大病了一場,才去了護國寺,我懷疑……在那場燃炭事故之後,王爺受了傷,留了病根。”
薛放愕然:“什麼病根?”
楊儀思忖道:“他應該並非刻意冷淡,而是他天生那樣……應該是那炭氣損到了他的腦髓某處,乃至於他的臉上不能再有更多的表情。”
薛放“嘶”了聲,驚奇地問:“還能這樣?”
“可從今晚看來,仿佛不止這樣。”
薛放越發震驚:“還有什麼?”
楊儀道:“這就要提到我那一盞茶了。”
那梅蘇丸裡,除了烏梅紫蘇等外,還有檀香葛根跟柿霜等。
這烏梅紫蘇幾樣,摻和在茶中,雖然改變了茶的味道,但還能入口。
可是後幾樣就不一樣了,檀香會讓茶氣變得極其古怪,葛根會讓味道變苦,而柿霜則會讓原本的甘茶變得極澀。
楊儀隻喝了一小口,就已經苦澀到了舌根,難以入喉。
若不是為了演給宣王看引他上鉤,隻怕早吐了。
她原本就猜到宣王有疾,而且從幾次跟宣王相見,對他的脾性也頗有了解,果真宣王竟起意。
但他居然要的是她自己那杯茶,不過這更佐證了楊儀的“看法”。
薛放聽她說那茶的味道,不禁咋舌:“你好大的膽子,敢在王爺跟前弄鬼……以後可彆說我如何胡鬨了。”
楊儀笑道:“我是自己喝,又沒有緊著讓他喝,是他自己主動開口的,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薛放看她玩笑之狀,越發可喜可愛,便在她臉上吧唧吧唧親了兩下。
楊儀擦擦臉上口水,道:“聽我說。”
宣王要了那杯茶,喝的“麵不改色”。
如果換做以前,楊儀定會覺著端王是“城府深沉”到深不可測的地步。
但平心而論,就算把俞星臣換過來,給他喝那杯茶,俞大人也未必能做到神情絲毫不變。
至少,一定會有些細微的不妥神色流露出來。
但是端王就如同喝一杯白水一樣的,反應平平。
薛放迫不及待:“這又說明了什麼?”
“說明了,”楊儀長歎了聲,低低道,“王爺多半是真的傷到了腦髓,所以他的臉上極少會有表情,而且……他應該是沒有任何味覺。”
“沒有味覺?”薛放的雙眼睜大,不由咂了咂嘴,無法想象。
楊儀回想道:“之前宴席上,他隻吃麵前幾樣青菜,那幾樣菜,必定是他在護國寺內常吃慣了的,是他最熟悉之物,所以他才敢吃。若換了彆的,他又嘗不出味道,難保會有人下毒。”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氣:“是了……當時你說還有一顆藥丸,他竟說什麼君子不奪人所愛,非要你手上那杯……”
當時薛放心裡還嘀咕:要真君子不奪人所愛,當初他是怎麼對小甘的。
楊儀見他轉的極快,微笑道:“是啊,因為那杯我嘗過了,所以他認為是無害的,才肯放心喝了。而他之所以對那藥感興趣,也正是因為他有這方麵的症候。”
楊儀不知道的是,當初在大通碼頭上,自己好心給了宣王的那些藥,竟都給他扔了。
但卻不是宣王不領情,而是他很謹慎。
還有之後,小甘路上相逢,特意把買的糖給他,他隻嘗了一口就趕緊吐了,也是這個緣故。
薛放聽後,對於楊儀佩服的五體投地:“姐姐都快成了女諸葛了!不過,宣王既然有病,為什麼不叫人治療?”
“大概是治過,但未必治好了……當初咱們初次相遇,他就沒現在這樣嚴重,也許在護國寺的時候,就有人替他療治,還記得他背後的那些類似鞭痕的舊傷痕嗎?”
薛放道:“我當然記得,還覺著奇怪,就算他是在護國寺,也畢竟身份尊貴,誰敢打他呢?”
“也許那也是‘治療’的一部分呢?就如放血之類的療法……”楊儀揣測:“可究竟真相如何,也隻有他自己知道。”
薛放若有所思:“你說……宣王的病症,皇上知不知道?”
“皇上,什麼事能瞞得過皇上?而且我看宣王殿下也不像是個會隱瞞的。”
“那……”薛放愕然之際,一笑:“那皇上的心意可實在叫人摸不透了。”
“為何?”
“皇上轟轟烈烈地把宣王殿下從護國寺接回來,又指了輔國將軍之女為正妃,所以滿朝文武才覺著皇上屬意宣王,可如果宣王有這種大病症,而皇上也知道,那儲君之位絕不可能是他的。”
楊儀認真聽他說完:“這個,我也不懂。但皇上必然是知道宣王殿下病情的。”
“那皇上就是故意……讓人以為宣王殿下會是太子?”
細雨沙沙。
夜深,京城之中多數人家都已經入眠。
幾家歡樂幾家愁。
比如寧國公府,比如忠寧伯府,再比如……馬縞、丁鏢、以及陳家,各自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