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他問一會兒,便咳嗽兩聲,靈樞已經送了幾次水了,甚至暗示他歇會兒,俞星臣隻是不理。
突然聽說楊儀到了,靈樞趕緊先悄悄地退了出去。
巡檢司內的一名侍從在俞星臣耳畔低語了幾句,俞星臣點頭,就先命審訊暫停,他自己快步出門。
見楊儀進了院門,俞星臣下台階,躬身行禮:“不知永安侯親臨,有失迎迓。”
雖然在外頭被馮雨岩那麼一驚,讓楊儀心裡有所準備,可猛地看見俞星臣也這麼“前倨後恭”的,她一時竟無言。
回想起來,俞星臣當真是絕少在她麵前這樣“低頭”的吧。
不管是前生還是今世,於公還是於私。
楊儀望著他欠身拱手的姿態,心頭微微地有些恍惚,竟忘了開口。
俞星臣抬頭。
他看見那雙昨夜出現在他“夢中”的明眸.
但是此刻的楊儀的雙眼,跟記憶中在羈縻州那水火交加的激烈不同.
她極澄澈,沉靜柔和,這會兒不知為何似有幾分茫然般,那點茫然,就仿佛橫亙於秋江上的淡淡白霧,朦朦朧朧,欲說還休。
“啊,”楊儀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該說什麼:“俞巡檢不必如此,對了,我來此是為了昨兒的案子,不知道……不知如何,您開始查了麼?”
楊儀本來以為薛放已經到了,那自然不用她開口相問。沒想到薛放竟不曾來。
俞星臣才要回答,忽然抬手攏住唇,轉頭輕輕咳嗽了幾聲。
楊儀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這鼠疫可還沒完全過去,他這是怎麼了?
其實方才乍然照麵她就覺著俞星臣的臉色不佳,隻是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他那突兀的舉止給弄得恍神。
此刻總算清醒,立刻問:“俞巡檢身體欠佳?”
可昨兒離開的時候,他人還好好的。
俞星臣道:“沒什麼大礙。”
靈樞在旁想插嘴,又不敢隨便出聲,隻用擔憂的眼神看他。
“我給俞巡檢號……”楊儀抬手,握住了俞星臣的左腕。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手剛撩開他的衣袖、堪堪碰到俞星臣的腕,他就仿佛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急忙把手抽了回去。
楊儀的手被“打”的一歪,她驚訝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俞星臣。
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她已經算是“不計前嫌”,怎麼他反而“嫌棄”起來了?
可是看俞星臣的神情,那表情卻仿佛比她還要錯愕,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楊儀咽了口唾沫:此人舉止失常,臉色發白,又咳嗽……總不會是,中了鼠疫吧。
她趕緊擺手示意小甘小連後退,自己也退後兩步,又飛快地從袖子裡掏出帕子蒙住臉。
俞星臣正發怔,望見她的動作,驚愕之下失笑:“你以為我……”
楊儀警惕地看著他:“俞巡檢,讓我給你號號脈,不可大意。”
俞星臣的臉色卻終於平靜下來,他啞然而笑:“好吧。隨你。”
到了偏廳,楊儀給俞星臣仔細地聽過脈,又看向他麵上,疑惑地說道:“不是鼠疫,隻是有些肝陽上亢,濕熱中阻……你原本好像又有些氣滯血逆,怎麼回事?”
靈樞耐不住,不等俞星臣開口,就說道:“之前蔡太醫也說大人有些七情鬱結,所以開過四花解鬱湯,喝了三天已經見好了,隻是昨夜……”
俞星臣剛要嗬斥他,卻又捂著嘴咳起來。
楊儀道:“昨夜如何?”她記得自己跟薛放離開的時候,俞星臣說不審案,那他應該早就歇息了才對,難不成……“莫非是又操勞了?”
靈樞瞥了眼俞星臣:“是,半夜發熱,還非得要涼水喝。”
楊儀嘶了聲:“這如何使得,那寒氣發於內,冷熱一激,不害病就怪了。”她冷笑了聲:“俞巡檢這個身子,自己難道不清楚?涼水……真是,虧是怎麼想的。”
俞星臣聽著她仿佛訓斥、而內含關切的話,心頭一陣戰栗。
靈樞小聲問:“該用什麼藥?”
楊儀道:“先服兩副天麻鉤藤飲……”她看著俞星臣,提醒道:“不過,還是不要過於操勞,操心過甚,吃再多藥也無濟於事。”
俞星臣垂著眼簾:“知道了。”
楊儀打量他的神情,總覺著他今兒頗為冷淡,不知何故。
她一時也沒了言語,便縮了手,輕輕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俞星臣掃見她的手慢條斯理地撫過袖口,修長而纖細的晶瑩玉指,昨夜曾見……曾經曆。
之前並沒有刻意往這上麵去多想,但昨夜的事,就如同一個契機,不該想的都想起來了。
俞星臣突然痛恨自己的記憶為何這樣好,眼前這隻手,帶給他的所有感覺,那些沒法兒淡忘的,勾魂動魄的,他記得何其真切。
甚至……
他隻覺著腹中似乎又要作祟,不不,不能再想下去。
生生地壓住那種騰然而起的欲念,俞星臣道:“我方才,正在審問……那個鋪子的掌櫃。”
提到案情,腦中緩緩清醒了過來。
楊儀的手勢一停,而他的心底卻響起了那聲——“彆停”。
“那掌櫃,”逼著自己繼續說下去:“你大概不知道,就是易仼當賬房的那個水粉鋪子。”
楊儀有點意外,俞星臣竟主動跟自己說起案子:“是嗎?他難道有什麼嫌疑?”
俞星臣咳嗽:“昨夜,陶氏自己招認說給易仼服了兩倍的藥……我察覺其中有疑點。懷疑是……易仼死在外頭,被人故意丟回他家裡的。”
楊儀聽的模模糊糊:“喔,什麼藥?”
俞星臣一震:“啊……我已經給蔡太醫看過了,說是……”
他沒法親口說出來。
靈樞琢磨著,小聲替他道:“有什麼人參,淫羊藿,還有什麼巴、巴什麼……”
楊儀道:“巴戟天?”
“對的,就是這個。”
楊儀當然清楚,這幾樣東西碰在一起,代表著什麼,而她雖然沒看過那藥,但卻料到,其中必定還有一味是“陽起石”。
因為這幾樣湊著,就是一副現成的胡太醫所說的“助興”之藥。
俞星臣潤了潤唇:“我問過蔡太醫,這些藥多吃是否會害及性命,他說除非那人體弱之類……以你所見易仼的情形,是否、可能?”
楊儀略一想,笑了。
“怎麼?”她一笑,俞星臣竟莫名有點兒心虛。
楊儀道:“昨夜我看易仼的模樣,就覺著他有些陰虛火旺,麵上無華,起皺,精瘦……若說彆的症狀倒也罷了,唯獨這陰虛火旺,服不得以上說的那幾味,尤其是淫羊藿,人參,巴戟天。”
“這是為何?”
“陰虛火旺,是體內有虛火,而人參,淫羊藿跟巴戟天,卻都是助陽補氣之物,其中淫羊藿更能助火而傷陰,這樣勢必會引發上火,若大量服用,那體內的火愈旺,津液卻會枯竭,陰陽越發失衡,便會導致大症候,跟服毒自戕無異。”
俞星臣琢磨道:“這麼說,易仼就是因此而死?”
“或許。”楊儀不敢斷言,謹慎地:“但這隻是推論,畢竟人已經死了。究竟如何,還是找到當時在易仼身邊之人。”
俞星臣點頭:“我先失陪。”他剛要起身,突然突兀地頓住,垂眸先向下掃量。
目光所及,悄悄地放鬆心弦。
俞星臣起身仍去前廳。
楊儀目送他去了,靈樞則吩咐人去抓藥。
正蔡太醫過來,見要取藥便問:“是不是俞巡檢昨夜所吸的那些藥有什麼不妥?”
靈樞一僵。
楊儀疑惑:“俞巡檢吸了什麼藥?”
“永安侯。”蔡太醫忙先行禮,又道:“怎麼俞巡檢沒說麼?他不小心吸了些那人犯所配的……”
及時地收住口。
但楊儀剛才跟俞星臣才議論過,如何會猜不到?
蔡太醫清清嗓子,小心地問:“永安侯,俞巡檢無礙麼?”
楊儀心頭轉動:“隻是有點氣鬱化火,陰不製陽。我用了天麻鉤藤飲。”
“也好,”蔡太醫附和:“先前俞巡檢便有點七情鬱結,唉……想來必定是為了案子太操心了。”
楊儀的心中本有點怪異之感,聽蔡太醫說為了案子,略略釋懷。
她起身往前廳走去,想看案子審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