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沉默。
這件事的症結在於,假如龐一雄是無辜的、他不知道赫連彰的身份,那赫連彰之行刺知州,不管是何原因,罪名確鑿,隻等赫連彰親口招認。
但如今,俞星臣認定龐一雄是知情者,畢竟此事從頭就透著蹊蹺,赫連彰為何要打暈知州的護衛而不殺之,明明有時間殺了知州卻偏沒動手,在跟龐一雄過招之時,幾次隱藏殺招……反而被人一招致命。
赫連彰的反常,恐怕隻能他自己解釋,但從龐一雄的角度,至少龐一雄從最開始就知道有人行刺,所以才趕到的那麼及時,至少……他絕不可能不知道刺客就是赫連彰。
而從他們兩個過招拆招看來,他們兩人極有可能是有某種“默契”,也就是說……
心中朦朦朧朧,仿佛有一層窗欞紙。
但不管怎樣,龐一雄雖然似山窮水儘,但卻紋絲不透,看這個架勢,他是絕不會張口的了。
隻能寄希望於赫連彰。
可從赫連彰昨晚上醒來時候的表現看,他應該也不會說什麼,簡直是死胡同。
俞星臣疑惑:龐一雄先前大概是以為赫連彰必死,如今既然知道赫連彰醒了,怎麼還能這麼鎮定,就仿佛猜到赫連彰不會說出實情似的。
就在此刻,戴知州突然道:“這是……永安侯大人嗎?”
俞星臣回頭,卻見戴知州轉身,正向著廊下,驚喜萬分。
小甘跟江太監陪著楊儀走了過來,戴知州趕忙上前行禮:“早就聽聞永安侯大名,想不到竟能在此苦寒之地相見,下官此生所願足矣。”
俞星臣聽見這逢迎阿諛的話,微微蹙眉。
楊儀隻淡淡地敷衍了幾句,便徑直走到了晁大通跟龐一雄之間。
戴知州見狀,忙亦步亦趨跟過來。
楊儀看向受傷的龐一雄,他的傷並非致命,而她在意的也不是他的傷。
“龐校尉,背上可有恙?”
龐一雄完全沒料到她會問自己話,更沒想到是這句:“並無……”想了想,又道:“稍微有些許癢癢而已。”
楊儀道:“能否容我一觀。”
龐一雄瞪大了眼睛,連晁大通、戴知州眾人都驚呆了。
俞星臣眉頭微蹙。
龐一雄其實是不太願意的,不過也沒什麼好拒絕的。
於是到了屋內,先把傷口簡略處置,又解開衣裳。
楊儀垂眸看去,見他背上似乎有一點小小的發紅腫結,不大,看著也不是很起眼。
小甘跟聞訊而來的張太醫也瞧見了,並沒有覺著如何。
龐一雄將衣裳穿好,楊儀道:“請聽一聽脈。”
“永安侯,怎麼了?”龐一雄皺眉。
晁大通也道:“是啊,永安侯,好好地為何給他看診?”
實在是暴殄天物,何必理他。
楊儀道:“我隻是想驗證心中一個猜測。”
戴知州忙問:“什麼猜測?”
龐一雄看看在場眾人,終於伸出了手。
楊儀給他兩個手腕都聽了後,深深呼吸。
龐一雄耐不住:“永安侯,莫非我有什麼症狀?”
楊儀不語。
張太醫上前,也左右手聽了聽,皺眉道:“火土大衰,中陽匱乏,是脾胃虛弱,濕邪內犯……不過……”他遲疑地看楊儀:“這、這……也不是什麼大症候吧。”
他這句“大症候”,言外之意就是“不治之症”,因為楊儀方才的表情顯然就是這個意思。
楊儀輕聲道:“若沒有他背上那物,確實不是大症候。”
“他背上……”張太醫眨了眨眼:“那個小結?”
此刻,龐一雄不由又探手,向著背上抓了過去。
楊儀看向他:“那不是什麼小結,那是……附骨疽。”
“什麼?”張太醫失聲!
龐一雄的手僵在了原處:“附骨、附骨疽?”
在場中人除了小甘跟張太醫外,其他的自然都不懂醫,但就算不懂,對於這個詞也並不陌生。
張太醫幾乎要讓龐一雄再把衣裳脫下來,讓他細細再看一遍:“永安侯,可確認嗎?”
楊儀道:“你看他的臉色,難道看不出來嗎?”
張太醫屏息,忙定神看向龐一雄麵上,隻見他麵色無華,嘴唇隱隱發黑。
楊儀道:“《素問六節臟象論》中記載,‘唇為脾竅,乃脾胃之外候’,他的唇發黑,脾胃已經出了問題,再加上脈象所顯示、以及他後背的……已經是濕邪外侵的地步了。”
張太醫驚心動魄,剛要開口,卻又不敢再說什麼。
戴知州在旁聽到這裡,說道:“永安侯的意思是,龐校尉得了附骨疽?哎呀,這可是個棘手的病症,不知怎麼治療?”
楊儀搖頭:“不用治療。”
戴知州驚訝:“不用?難道……這附骨疽並不算很壞,所以不用藥石?”
楊儀一笑:“我的意思是,已經無藥可救了。”
她看向龐一雄,雖然案子是俞星臣一心在辦,但楊儀也知道龐一雄此刻是最大嫌疑人,隻是……不管他是為什麼這麼做,總之他費儘心思所做一切,其實不過是抓籃打水一場空。
廳內眾人鴉雀無聲。
龐一雄先是震驚,繼而皺眉看向俞星臣,又看看晁大通。
然後他竟笑了。
大家都又看向他。楊儀也望了過來:“怎麼了?”
龐一雄道:“永安侯,何必如此呢……是不是俞大人的主意?你們串通好了,一唱一和的,來恐嚇我?”
楊儀怔住:“什麼?”
龐一雄道:“俞大人跟將軍都懷疑我……可你們都是錯怪我了,我確實沒什麼可招認的,問心無愧而已。至於永安侯您……身份尊貴,我這小小校尉,實在勞不到您再費心地來演這出戲。”
楊儀聽到最後才聽出幾分意思:“你是說,我是騙你的?”
張太醫先按捺不住了:“這是什麼話!永安侯豈會拿這個開玩笑!你彆不知好歹!”
龐一雄盯著俞星臣,卻見他擰眉不語。
他越發相信必定是如此了,畢竟先是俞星臣設計,要“引蛇出洞”,而後是晁大通假裝赫連彰坦白了來詐他。
到了此刻,已經是第三次了。
難道還以為他會上當麼?
雖然不可否認……剛才永安侯給他診脈的時候,他確實有些心跳加速,還一度信了她……
幸虧反應及時。
龐一雄聽張太醫生氣,便道:“既然這樣,那我就承永安侯的情罷了。多謝您費心,不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既然我是不治之症,那就……隨天命吧。”
戴知州不知要說什麼好,左顧右盼。
龐一雄起身:“各位若是無事,我先告退了。”
沒有人攔他。
隻有江太監幽幽地在旁冒出了一句:“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啊。”
“這是怎麼回事?”戴知州後知後覺地問,無人回答。
他還想跟楊儀和俞星臣“親近親近”,可兩人卻各懷心思,沒功夫搭理他。
俞星臣同楊儀向內去看赫連彰,問道:“赫連彰的情形如何?”
“暫且穩定。”
俞星臣道:“他也該醒了,我想問他幾句話。”
楊儀看他一眼:“聽說昨夜他醒來後,說是他自己所為,你想問他什麼?”
俞星臣剛要回答,又道:“這還多虧了永安侯方才對龐一雄的診斷。”
“你難道也以為我是詐他的?”
“當然不是,”俞星臣搖頭:“是因為你給他診斷,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提醒了我。”
楊儀止步:“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