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逃命之旅, 可謂人仰馬翻。
其實,幾乎不用人力鞭笞,馬兒們感覺到身後那排山倒海的雪壓勢頭, 知道生死在此一搏,早就拚儘全力地向前狂奔了。
而那積雪先是被整座祖王城一擋, 下滑的勢頭不似最初那麼猛烈, 再加上馬兒不要命的奔逃,居然堪堪地讓他們辟出一條生路。
好幾次, 俞星臣以為就要被雪峰吞噬, 可偏偏就差一步。
也算是運氣。
而最後關頭,就在戚峰撲過去之時, 雪刷地湧來, 把整座車裹在其中。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
戚峰一頭栽進雪中, 手摸到堅硬的車廂邊沿。
耳畔短暫的寂靜後,重又聽見馬兒隱隱的嘶鳴。
戚峰在雪中掙紮, 猛地探頭, 這才發現, 那湧動的雪,竟然停了下來。
原來這流雪被北原大營一隔, 勢頭更泄了大半,此刻便緩緩停了下來。
真是時也運也命也。
戚峰吐了吐嘴裡吞進的雪,已然化成了水, 他左顧右盼, 瞧見兩匹拉車的馬兒正自在雪中掙紮。車廂卻已經寂寂歪倒。
“俞監軍,俞大人?”戚峰大吼了幾聲,“來幾個人幫忙!”
跟他出城的幾個將士們跳下地,趕忙衝過來, 此處的雪有大半個人高,他們七手八腳開始清理搜尋。
車廂內,在馬車被撞擊的瞬間,夏青跟靈樞兩人,不約而同地以身體護住了俞星臣。
所以在戚峰從雪中鑽到馬車內的時候,俞大人除了頭暈目眩,些許磕碰傷,竟並無大礙。
那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昏死過去。
俞星臣被戚峰抱拖出來,他定了定神:“北原……”抬頭,卻見雪已經及胸高。
雖然顛簸的散架一般,死裡逃生驚魂未定,可俞星臣還惦記著北原大營,誰知看這情形,已經不用再說了。
這種雪勢,不必擔心北原的人殺過來,而他們也衝不過去。
畢竟大家都困在雪裡,要打,也打不起來了……索性就各自“安好”吧。
而眼見的北原大營已經是傷亡慘重,倒也不用定北城再費事。
北原大營,遭逢大劫,士兵,馬匹,輜重……更不必提後備的糧草等,都消弭於祖王城了。
一天之後,自雪崩中掙紮生還的將士人等,已經全部狼狽撤離。
定北城的守將觀察的仔細,頓時,整個定北城仿佛提前過年了一般,歡騰鼓舞。
這場絕勝來的猝不及防。
先是薛督軍槍挑北原四員猛將,嚇死北原主帥,又有雪峰崩塌,淹沒北原十萬大軍……
百姓們當然不知道雪崩乃是俞星臣的暗中安排,自然而然地認為是老天之意,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見是天佑大周,天罰北原。
歡天喜地,百姓們家家戶戶,把僅有的炮竹等物拿出來燃放,直到半夜,還能聽見零星爆竹響動。
自北原陳兵城外的這幾個月來,總算……軍民等能夠睡個安穩覺了。
兵備司內,兩位太醫緊鑼密鼓地給俞星臣,麥青,靈樞三人診治。
俞星臣的傷最輕,不過是腿傷未痊愈,些許磕碰傷,最嚴重的是他的凍瘡,手上、腳上都有。
他從來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雖然隻在祖王城凍了兩三日,身體卻已經受不了,這凍瘡癢疼起來的時候,簡直讓人想把手腳剁掉。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他的筋脈沒有大礙。
京內來的蘇太醫取了一盒藥膏,道:“這是之前永安侯叫預備的凍瘡膏,還有內服的通脈四逆湯……已經叫人熬去了。”
楊儀先前為了穆不棄的凍瘡傷,頗用了心,又知道北境這裡普遍都有此症,所以曾下令叫多備一些,故而都是現成的。
俞星臣道:“有勞。”
兩名藥侍服侍他擦洗了手腳,蘇太醫望著他腳上凍爛磨破之處、以及手上的皸裂,不由一陣心酸。
太醫擦了擦淚:“俞大人受苦了!”
俞星臣道:“這不是什麼要緊的傷,倒是靈樞還有麥青,勞煩上心了。”
蘇太醫垂淚道:“我隻是覺著,俞大人出身高門,本來不該來受這般苦楚……還有、還有楊院監……”
俞星臣一震,屏住呼吸。
聽太醫又提起楊登的事,俞星臣不由想起當日在趕往留縣的車中,跟楊儀相處種種。
她的心情,直到此刻他依舊不敢去想象。
說到這裡,蘇太醫看看旁邊的戚峰,黎淵,以及付逍老關眾人,輕聲道:“此刻提起,未免有些唐突,但聽說永安侯已經去了留縣,我等、也很想前去、親自吊唁,畢竟跟楊院監乃是同僚,又是隨他來的……”
俞星臣強忍心中悲感:“兩位的心意我自明白,這也是應當的……請稍安勿躁,容我再行安排。”
兩位太醫見他也同意,忙行禮道謝,先行退下。
戚峰道:“他們倒也算是情深義重了。不過,這楊二爺也確實高風亮節,令人敬重。”
他很少這般正經的說話,可見確實是真佩服楊登。
黎淵又何嘗不惦記留縣,但此處的事情尚且未完。
他便問道:“祖王城到底是什麼情形?”掃向俞星臣的手上腳上:“或者你先歇會兒。回頭再說。”
俞星臣緩了緩,轉頭,望著桌上放著的一盒凍瘡膏。
打開,聞到淡淡的鬆香氣。
這凍瘡膏裡有麻油、鬆香,麻油消腫解毒,鬆香排膿止痛,二者都有生肌潤燥的功效,用在治療凍瘡上是再好不過的了。
旁邊的藥侍忙道:“俞監軍莫動,我們來做就是了。”挑了一星兒藥膏,輕輕地塗抹在俞星臣紅腫的手背上。
有的凍瘡已經裂開了口子,藥膏塗上,一陣刺痛。俞星臣咬牙,發出“嘶”地一聲。
藥侍跪地,又將他腳上的凍瘡處都塗的妥帖。
又有侍從送了通脈四逆湯進來給他喝,一碗湯下肚,腹內溫暖起來,四肢百骸都極受用。
緩了口氣,俞星臣正要告訴他們祖王城的詳細,門外有聲音道:“俞兄……可安然麼?”
說話間,趙世已經給侍從扶著走了進來。
俞星臣欲起身迎著,但此刻他腳上隻套著襪子。
人都在座,俞星臣才把祖王城的經過告知,但卻省略了胥皇後跟薛靖的舊事,隻說是自己跟皇後約法三章,要先放周朝的俘虜,換了胥烈後,再放自己,而他趁機安排以桐油引發雪震,從中逃脫,如此而已。
除了付逍跟黎淵外,在座其他人自然都不知道薛家長公子的往事,聽了俞星臣所說經過,都捏一把汗。
趙世雖然知道“曉風”可能摻雜在內,但不明所以,見俞星臣隻字不提,他就也不說而已。
老關感慨道:“這得虧是俞監軍,換了彆人,連全身而退都做不到,何況還不費一兵一卒,竟奈何了北原的十萬大軍。”
付逍笑道:“俞監軍,妙算神機,簡直孔明再世,處於絕境卻能反敗為勝,我今日才徹底服了你。”
定北城中的幾位將領,也都心悅誠服,紛紛起身行禮。
俞星臣被眾人盛讚,卻仍冷靜自持,道:“雖說此番重創了北原,但也不能徹底鬆懈,勞煩各位,還是警醒些,尤其是夜間警戒,每日巡邏,務必告知兵士們,敵人最容易趁著我等寬心大意的時候趁虛而入,要知道北原人不是輕易會服輸的……卷土重來變本加厲,也未可知!”
他隻怕定北軍從此懈怠,故意用詞嚴厲了些。眾將士悚然,紛紛領命,退出廳內,自去巡邏查看麾下。
老關跟付逍最近接手定北城事務,也隨之起身。
於是隻剩下了戚峰黎淵,跟俞星臣趙世四人。
黎淵道:“既然你回來了,那麼那個沙狐,該怎麼處置?”
俞星臣卻問道:“你們在這裡,是誰在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