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但如果這是假的,為何北原人輕易就信了?”
“茲事體大,北原人自然不敢冒險,寧可信其有的。另外,定北城已經做的很周密……”牧東林說了這句,“他們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要解此處之圍,這法子不可謂不妙,釜底抽薪,圍魏救趙,逼得弘吉親王倉皇帶兵返回,先前才也給了我們追擊的可乘之機……但……”
穆不棄道:“你擔心他們的安危。”
牧東林頷首,聲音很低地說道:“若真有四十萬大軍,我自然不擔心。但這擺明是虛報出來恐嚇北原的。如今弘吉親王帶兵撤退,就算之前傷亡慘重,他手上至少也有二十萬人馬。定北城原本隻有最多十萬,他們絕不會都離開城中,所以實際的軍馬,一定比十萬還少。”
楊儀帶黎淵離開,進了房中後,她讓黎淵將蒙麵的帕子除去。
黎淵眼神微變。
他自然是最聽楊儀的話,但此刻卻遲遲不曾照做。
楊儀凝視著他,淡淡一笑:“你在擔心什麼?”
黎淵喉頭吞動。
楊儀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走到他身旁。
黎淵雙眸睜大,卻沒有動。
楊儀舉手,好像要親自給他解開蒙麵的帕子。
他試圖仰頭避開,但到底沒有真的閃躲。
眼尾微挑的一雙黑眼睛盯著她,不知在想什麼。
楊儀安靜看著黎淵,卻並未再如何,隻輕聲道:“你不會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吧?”
黎淵的眸中閃爍著愕然。
楊儀道:“其實,我早就明白了。”
黎淵怔怔地望著她,忽然道:“是、他告訴你的?”
楊儀卻有點意外:“你說十七,也知道了?”她問了這句,心中轉念:“哦,怪不得……”
黎淵心中湧起一點莫名的委屈,興許還有點慍惱。
他自以為瞞天過海,沒想到……該瞞的一個都瞞不住。
黎淵舉手,乾脆把帕子自己解開。
巾帕摘落,露出底下一張極其蒼白的臉,眉目秀美脫俗……仿佛是年輕些的皇帝的臉。
藺汀蘭,藺小公爺。
楊儀平靜地望著這張臉。
黎淵,也就是藺小公爺扭開頭,他默默地問:“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楊儀想了想:“你不會想知道。”
“我想。”
楊儀欲言又止:“其實,不管你是黎淵也好,是小公爺也罷,你都是我……最無可替代的友人。你隻要知道這點兒就好。”
黎淵重新看向她,眼圈泛出淡淡的紅,他願意做她無可替代的友人,但心裡又想,假如不止如此就好了。就……什麼都滿足了,彆無所求。
但又知道那是妄想。
楊儀道:“我跟俞監軍所提的,你知道是什麼嗎?”
黎淵確實不太懂。
楊儀道:“我想請你……做一件可能會誅九族的事。隻是不知道你肯不肯,你如果不願意,我也不敢勉強。”
黎淵的眼神不變,隻淡淡道:“隻要你開口,我什麼都會做。”
楊儀的眼中透出感激之色,道:“你放心,我會陪著你。”
黎淵意外:“你到底想……做什麼?”
楊儀想的,就是讓黎淵假扮皇上,假裝“禦駕親征”。
他本就跟皇帝生得極為相似,隻是年紀不對,但如果仔細修飾一番,加上胡子,換了衣著,隻怕足可以以假亂真。
定北城雖偏遠,但也有貶官至此的朝臣,或者遠調過來的,比如趙世。
他們之中有不少人是見過皇上的,而且,楊儀覺著,北原的細作,也未必是不知道大周皇帝相貌的。
所以讓黎淵來扮,簡直是天衣無縫。
黎淵並未有任何推辭。
正如他所說的,隻要是楊儀所願,便是他之所願。
其實,俞星臣也覺著“禦駕親征”這個法子,簡直跟他的“圍魏救趙”,相得益彰,如虎添翼。
畢竟假如隻是帶兵奇襲北原,未必會撼動在夏州方向的三十萬大軍。
可如果是大周的皇帝禦駕親征,再造一造聲勢,那就不由得弘吉親王不驚動了。
做戲做全套。
既然是禦駕親征,那當然要帶上自己的近侍愛卿等。
比如俞監軍當然是得陪侍在聖駕左右的。
趙大人也不遑多讓。
可他們統統沒有想過楊儀。
因為心裡清楚,一旦陪著“黎淵”、或者說“小公爺”去禦駕親征,個中凶險,無法言喻。
先要衝破攔在定北城外的北原兵馬,然後要過茫茫雪原,一路上少不了廝殺跟險境,而最大的凶險,也是他們此行的目的——把那三十萬大軍引回來。
而引回了這頭巨獸後,巨獸的嘴所對上的,自然是“禦駕”。
俞星臣不想讓楊儀去冒險。
但他又拗不過楊儀。
初十四勸道:“你怕不去會引發他們的懷疑?我來扮你如何?保管以假亂真。”
夏綺不懼兵禍,寧肯帶著徽兒留守定北城,但卻不願意楊儀出城。
但不管他們怎麼說,楊儀決心已定:“有我跟著,才會讓那些人相信,我若不相隨,恐怕會成為這計劃的破綻。”
她的麵色很鎮定而決然:“我知道你們為了我好,但夏州方麵已經不可再拖,如果可以用這種方式緩解夏州之急,我願意之至,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是夏州,也是薛放。
是薛放,更是夏州。
初十四跟夏綺心有靈犀,不再勸她。
楊儀請夏綺照看曉風,決明跟斧頭。
但三個孩子都不肯留在城中,一定要跟隨。曉風道:“儀姐姐,當初付叔不許我跟著,我就偷偷跑出來,你要也這麼樣,我少不得還得自己跑出去。”
決明一聲不響,隻拉著楊儀的袖子不肯放開。
斧頭道:“先生,橫豎彆扔下我好嗎?”
一聲“先生”,讓楊儀眼中蘊淚。
俞星臣安排妥當。
那日,定北城南門大開,俞監軍跟永安侯以及定北城中能叫得上名兒的文臣武將,匆匆忙忙大張旗鼓迎了出去。
有一隊鎧甲鮮明做派神秘的隊伍簇擁著一輛馬車自城門而入。
武威的沈知府,衛城的晁大通包括俞星臣等文官武將皆陪侍在側,氣派十足,引人注目。
因兵備司門口天天有看熱鬨的人,看到這樣陣仗,都覺驚訝。
馬車停下,先是一名身著斑斕服色、臉白無須一看就知道是太監的人,車邊上躬身恭候。
楊儀先行出來,下地後,恭敬相迎。
最後車中一人下地,頭戴身上穿著赤色綴五彩玉的皮弁帽,身著赤色配綬帶的武弁服,手中持一塊討罪安民的白玉圭。
看相貌,麵容清臒,膚色極白皙,雙目如星,下頜處幾縷長髯,高貴秀美,令人不敢直視。
那太監扶住,眾人便簇擁著,迅速進了兵備司。
與此同時,那圍觀的人群中,有一人看的分明,他臉色大變,本想迅速悄然後退,誰知心不在焉,腳下一滑,竟跌倒在地。
旁邊一人好心將他扶起:“小心些,這地上還有冰呢……又不像是兵備司門口灑了黃沙的。咦,剛才那個人是誰,怎麼連永安侯都那麼恭敬的呢。”
有一人道:“是個什麼大官兒吧?一看那氣質打扮,嘖嘖!就知道是京城內來的大官!”
“什麼官兒還比永安侯跟俞監軍、還有知府大人官兒大呢?”
“多著呢,什麼……尚書啊,王爺之類。”
圍觀眾人點頭稱是,唯有那差點滑倒之人眼神一沉,嘴角掠過一絲譏笑。
——一幫無知百姓,什麼尚書、王爺,又有什麼官服是那個樣兒的。
那明明是皇帝在禦駕親征、點兵討逆時候的穿著。
對,絕對不會錯的,那張臉……那分明就是大周的皇帝陛下!
他回頭看了一眼兵備司,轉頭匆匆走開。
假如薛放此刻在定北城,他必定會認出此人:老相識了。
這人,正是臥龍山被薛放所滅後,逃走的那位鐘軍師,後來他投奔了姑娘山,結果姑娘山又被楊儀初十四等人滅了,此人輾轉竟投奔了北原,在蒙岱麾下,可很快蒙岱又給薛放活活嚇死。
雪崩之時,鐘軍師勉強逃得性命,這些日子便混跡在城中,探聽消息。
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竟給他探到了這驚天絕密。
鐘軍師立刻找到定北城中的細作,告訴了自己的發現。細作起初還半信半疑。
但很快,城中開始調兵,據說北境各地的兵馬都在相應調動。
幾乎來不及反應,定北城北門大開,俞星臣跟楊儀等眾官員親自陪同,眾星捧月般,簇擁那紅衣武弁服的貴人出城。
而定北城守將戚峰跟阿椿領命,以銳不可當的勢頭帶兵衝殺入敵陣。
北原人敗逃。
撤退的那些北原將士,自然也看見了大周陣中,那紅衣烈烈相貌雅貴之人,他似乎對這場戰役很滿意,俞星臣眾人皆都一副恭敬之態。
皇帝悄然來到定北城,正準備禦駕親征的消息不翼而飛,據說西北軍都派人來護駕了。
而當這消息散開之時,“皇帝”已經帶兵出城,竟是要一鼓作氣進擊北原!
桑野帶一隊人馬在前探路。
“皇帝”的車駕被簇擁正中,薑斯,靈樞,初十四等扮作禁衛,隨車而行。
車中,俞星臣閉目養神似的。其實在心中籌謀可能遇到的情形,以及如何料理。
楊儀打量黎淵的臉。
黎淵道:“隻管看什麼?”
楊儀道:“你這樣子,可真像極了皇上。是因為這個,才一直不肯以真麵目示人的?”
黎淵道:“你們都說像,我倒不覺得,蒙麵也是為了行事方便。”
“你這個樣兒倒是還挺好看的。”她微笑。
黎淵哼道:“老頭子有什麼可看的。”
旁邊的俞星臣微微睜開雙眼,黎淵跟他目光相對,啞然。
戚峰跟阿椿付逍等,一路上解決了幾波之前撤逃的北原兵馬。
當天傍晚,就在隊伍將於一處山坳駐紮之時,戚峰派人來跟俞星臣稟告,說有一個不速之客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