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城市一中高一年段辦公室。
“哎,我說單老師,聽說你們家女兒畢業回來了,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打算?”穿著簡單的小吳老師走到了單靜秋旁邊,衝著她便眨了眨眼,這裡頭的暗示兩人都門清。
單靜秋晃了晃腦袋,當睜開眼的時候她眼前的便是一張收得整齊的課桌,正有一份學生的作文被她壓在手下,上麵的錯彆字被用紅圈圈出,此時的她是市一中高一年段1班和2班的語文老師,每天在下課之後均會坐在辦公室裡頭批改作業、考卷或是備課。
她抬起了頭,剛剛說話的是教地理的小吳老師,年紀不大,她家裡頭有個做警察的弟弟,老早就和她提了幾次,想要讓她的弟弟同珊珊見上一麵。
換句話也就是所謂的相親,兩方早就各自就家庭、職業各方各麵的條件挑選過了,能走到這一步基本上都是基本條件符合要求的,在之前,這小吳老師的弟弟可是在甄正奇和原身的備選女婿排行榜位於前列的。
“我……”單靜秋剛開了口,坐在她背後位置的丈夫甄正奇便按捺不住了,他打剛剛聽到小吳老師說話便不自覺地僵硬了身體,生怕妻子圓不過去,把女兒的名聲給壞了。
甄正奇站了起來,努力保持臉上的和平,看向小吳老師的臉努力放鬆:“小吳老師,我們家珊珊她最近身體不好,正辭了職在家休養呢,我們倆畢竟也就這麼個寶貝女兒,也想著要好好照顧她,所以想著把珊珊再多留留,也怪我倆忙,倒是沒把事情和你說,你看我這腦袋!”他伸出手拍了拍腦袋,做出了副很是懊惱的神情。
“啊?”小吳老師有些驚詫,不過相親這種事情本也就是你情我願,她的弟弟也不隻找了一個人家相親,雖然心裡頭有些被放了鴿子的不快,可看到甄老師滿臉愧疚的樣子,她也不好多說什麼,隻得笑笑,“沒事,甄老師,這現在的環境挺多小年輕身體不好的,是得好好照顧,現在多留留也挺好!”
“好的,謝謝你理解了小吳老師。”甄正奇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很是客氣。
“沒事沒事,真哪有什麼問題呢!”小吳隨和地笑了笑,便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隻是覺得有些可惜,畢竟像是甄老師家這種雙職工家庭,小有積蓄的在市內已經算不錯,錯過了還真有些可惜,但是人家都把身體不好給擺出來了,在她的角度倒是沒什麼二話可說。
單靜秋抿著唇沒說話,她能感覺到身後的甄正奇悄悄地歎了口氣,然後又坐到了座位上去,她的腦袋往旁邊一看,便能看到窗戶裡倒映出的,甄正奇挺直的背,僅僅是幾天過去,這人已經比原身記憶裡瘦了整整好幾圈。
她已經知道自己來到的時間點,此時大概就是原來世界中,原身去女兒的租房關照女兒,卻發現女兒同何夢琪非同尋常的關係,而後她將這一切告知了丈夫和何夢琪的家人,現在兩個小姑娘已經被各自關在了家中,讓家人強製分離。
桌上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她往手機上一看,發送來消息的正是甄正奇。兩人作為老師,其實都和電子設備挺“親近”,畢竟單說現在備課、用的那些視頻、看課件這些,基本也得用上電腦,而手機更是很好用的輔助工具,再加上現在學校早就強製要求了要通過微信建立家校一體的聯係群,哪怕他們兩個年已五十的人,都可以說是得心應手。
雖然兩口子都經常用這手機,可他們在這以前是幾乎不用微信聊天的,畢竟平時兩人在辦公室裡背對背坐著,回到家躺在一個屋子,還要用手機聊天,那可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可最近,則不一樣了,甄正奇和原身老有些疑鄰偷斧,生怕自家的這點不願為人知的消息一不小心就泄露出去,偷偷摸摸地,活像個接頭的地下黨。
甄正奇:中午我得給學生聽寫、看他們午休,你等下先回去給珊珊送飯,她昨天吃得挺少,今天要她多吃一點!還有,她一直老鬨什麼要手機,要出來,靜秋,你千萬彆心軟,她現在整個人就入了邪,在走歪魔邪道,你想想咱們管教的那些個什麼網癮、叛逆期的學生,什麼謊話都能說出來,你千萬彆信!
單靜秋:收到,明白。
在回複了收到後,單靜秋繼續往前頭看,隻是越看她的嘴唇抿得越緊,兩人的聊天記錄在四天前開始,忽然激增了起來,均是互相分享著所謂的“對策”,甄正奇還把原身拉進了好幾個他不知道是在哪裡找到的群聊,均是什麼反同性戀聯盟、治理同性戀措施、革除同性戀維護社會秩序之類的名字,裡頭的群友有的是因為宗教信仰、有的是個人情緒厭惡、有的則是像他們一樣親朋好友是同性戀,他們想要幫著扭過來的……而裡頭的消息一條一條,看得要人忍不住發起了抖。
“目前33.4%的艾滋病是通過同性戀性傳播,同性戀將會帶來社會的毀滅!”
“上帝反對同性戀,同性是有罪行為,需要徹底扼殺!這是不容於世的!”
“中國自古的傳統文化,便是要陰陽調和,同性戀有違陰陽五行,是逆天倫的!是對不起上下祖宗的行為!”
“同仁們!如果普世之間均是同性戀,那麼人類如何繁衍、如何生存,這些人是變態啊!是該死之人啊!如果不能改變他們,他們將會徹底地毀滅身邊的人!”
……
一條一條地,無不**裸地散發著恐怖信號,幾乎是明晃晃地明示,也許進群的人曾經是態度是位於中間,看著這些不隻是不平,更是厭惡、惡心的言論,恐怕也隻會跟著恨上了同性戀,隻覺得這根本是徹頭徹尾的錯誤。
而甄正奇便是如此,單靜秋隻是看著他和甄正奇的聊天記錄,便能看到對方的想法從最開始的糾結,想要溫柔矯正,到後來愈發的偏激起來,恨起了女兒走了錯路,他恨女兒選擇了一條不容於社會、不容於人世的道路,他甚至覺得若是女兒不肯改,就這麼關一輩子、甚至像群裡頭硬給女兒找個丈夫,就能改變了女兒的觀念。
單靜秋隻能沉默,事實上單靜秋在現實世界中,秉承的曾經是更大眾的觀點,便是從不歧視同性戀,也不主動宣揚同性戀,尊重但不抬高,隻把他們當做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
隻是她捫心自問,若是到了她自己的家人身上,她也能坦然祝福,無條件支持嗎?和她旗幟鮮明的觀點不同,在這個問題後的答案卻是一片沉默。
她是深知道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會走得多艱難的,在這條路上,也許親人朋友都會離他們而去、社會上會有人嫌惡地看向他們、哪怕是走過路的陌生人,看見握著雙手的他們,甚至會覺得反胃,她願意尊重,可輪到了自己的親朋,她卻舍不得她們走上艱辛的道路,甚至想引導他們走回正道來,哪怕這條正道對於他們來說意味著另外一個層麵的痛苦。
在黑暗空間時,單靜秋也跟著想了很久很久,她看見原身落著淚的痛苦糾結,她知道原世界中甄珊珊和何夢琪到死的時候都互相陪伴,無怨無悔……這究竟,比一對恩愛的夫婦差什麼呢?
單靜秋站起身來,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她簡單的將課本和作文收進了袋子裡頭,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她想這個世界,也許不隻是在“拯救”兩個因為愛情備受折磨的孩子,更是在讓她張開眼,頭回真正地將某些人放在徹底平等地位置之上。
……
甄家所居住的小區就位於市一中的附近,買的挺早,現在也已經算得上是老房子了,而這鄰裡關係分外和諧,基本上見了麵都能揮揮手打上一聲招呼,單靜秋提著袋子,剛剛從小區門口的菜鋪子上買了點新鮮的青菜,她一路點頭示意,路過的熟麵孔都很是親昵地喊上一聲甄老師,而後也不多做打擾,便各忙各的,她掛著笑容,走到了家門口,拿起兜裡的鑰匙便打開了門。
開了門後,映入單靜秋眼簾的便是掛在沙發後頭的“照片牆”,其中最大的一幅是在甄珊珊讀小學時一家三口特地去照相館拍的全家福,照片上頭的甄珊珊臉上全是童稚的神色,嘴唇上畫著口紅,額頭間還點著小紅點,一左一右地坐著爸爸媽媽,一家三口貼得緊緊,就連一向嚴肅的甄正奇都笑開了花。
而旁邊的幾張便有大有小,有甄珊珊當初去大學時在大學門口時拍的照片、畢業旅遊時特地洗回來的照片……許是甄正奇和原身還沒心思注意這些照片,裡頭有些還有何夢琪的神情。
用於間隔餐廳和客廳的是一個透明玻璃櫃子,裡頭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獎杯和放在相框中的獎狀,哪怕是甄正奇和原身獲得優秀教師之類的表彰都隻是放在櫃子的最下麵,而位於最顯眼位置的全都是珊珊的獎狀,哪怕是小學時的一張三好學生,都被保持得恍若新的一樣,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她心裡頭忍不住歎息,她知道,對於原身和甄正奇來說,雖然愛麵子,可更愛女兒,他們從頭到尾都是在以他們的方式“救”女兒,可導致的結果卻超乎他們的想象,最後女兒沒了,到女兒沒了的那一天,她還是沒像父母要求的那樣“改”好。
廚房裡的白飯早在早上就定時好了,單靜秋的動作很麻利,僅僅沒一會便準備好了飯菜和湯,她先按照記憶裡的,將兩個門反鎖好,搭好門鏈子,還拿了個長板凳架上,兩口子的房門、陽台也已經鎖好。
做好準備後,她終於走向了女兒的房門,她一邊輕聲地喊著女兒的名字,一邊轉開了鎖。
……
甄珊珊坐在書桌前頭,她的手下壓著的是高三時的畢業照片,兩人一起站在邊上,衝著鏡頭笑顏如花,臉上全是稚嫩的模樣,她有些恍惚了起來,在這種時候,她便分外地責怪起了自己,當初和夢琪拍了無數的照片,因為有手機,基本都是在手機保存,被洗出來的屈指可數,所以現在手機被收了,她竟然連一張照片都沒有,而這張照片還是當年她搬去租房的“漏網之魚”,否則她連能用於掛念的東西都沒有。
被折疊起來的筆記本,上麵寫滿了一腔的痛苦,心如刀割,概不如此,這已經是被關起來的第四天了,她的唇角帶著些嘲諷,微微側頭看向窗台,窗戶上早就被密密實實地封上了交錯的木板,訂的死緊,憑借她的力量是怎麼努力也扯不下來的,而由於封了木板,就連陽光都進不太來,如果不開燈,就活像是在傍晚一般,一室幽暗。
她一開始覺得難受,到現在隻覺得荒誕,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犯了什麼罪,才應當像是這樣一般被如同犯人一樣關起來,每天定點給飯給菜,運動範圍是房間裡頭的這一畝三分地,想要出門,再怎麼求也是不可能的,更彆說想要一個通訊工具了。
她低下頭,長發垂墜在臉頰的兩側遮掩住了她複雜的神色,才沒一會,又是眼淚簌簌落下,豆大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照片上,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照片上有塑膠封住,否則隻怕她這淚水會被這珍貴的寶貝給損害了。
她仍然記得,高中的時候,由於父母是學校的老教師,她的任何一點動態都會被及時的彙報到父母那,尤其是在高二高三,分班後的她壓力越來越大,生怕自己不能保持住領先地位,倒是讓父母丟了臉,她一直都是父母的驕傲、父母的全部,這份被重視卻漸漸地成了束縛,要她呼吸不了。
而那時,陪伴在她身邊的一直是何夢琪,一開始她們是最好的閨蜜,兩人輪著做第一,在學習上配合默契,你來我往,就像是找到了失落的那半個圓一樣,隻要和對方在一起便覺得安心又幸福,一直到高三那年,她漸漸地發覺自己不太對勁,她對好友的占有欲似乎越了界,一直到有人笑言說,她們倆活像是班級裡的恩愛夫妻一樣,要人羨慕得不行,她才發覺,她對好友的感情變了質。
一開始的她,並不是不恐慌的,彆說同性戀了,就說早戀都已經足夠要從小做乖乖女的她惶恐,可她努力去網上查著資料,上頭的觀點可以說是南轅北轍,有的人一談到此就憤怒厭惡,甚至直說想吐;有的人則提出了許多建議,告訴她同性戀並不是病。
甄珊珊曾經彷徨了一段時間,甚至漸漸疏遠了何夢琪,可這份疏遠並沒有維持很久,如果說走上這條崎嶇的道路注定是一種“不幸運”的話,那麼最大的幸運便是她和何夢琪始終是一致的,她不是單相思。
何夢琪在意識到她的疏遠後,毅然決然地攔住了她,那天下午她頭一次明白她不是像網上說的那樣,隻不過是對朋友感情太深厚、隻不過分不清愛情和友情的界限、隻不過對同性戀的概念不太了解……
她並不排斥到來的吻和擁抱,她並不想要一個相伴一生的男人,反而是隻要想到能和眼前的這人一起走下去,便忍不住笑開了花,分外幸福。
何夢琪和甄珊珊說好了,兩人就這麼先走下去試試,如果一直到畢業之後,兩人已經有了養活自己的能力,也已經足夠成熟能為自己的決定複出代價,屆時若是兩人還想要牽手相伴,那再開始考慮和家人坦白的問題,時間過得很快,這四五年一晃而過,偶爾有情侶間的小膩歪、小爭吵,可卻波瀾不驚,一直到畢業後要準備回家的那天,兩人一起暗自下了決定,她們要慢慢地曲線救國,改變父母的想法,如果不行,便瞞著父母,以閨蜜的身份搭夥過日子,在外頭維係一個不婚主義的形象。
她們做了無數個pna和pnb,可卻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是被這麼發現的,當甄珊珊看到從廚房中發著抖走出來的媽媽時,她便知道完了,一切全完了。
這幾天來,她一句話也沒說過,就像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任人責備,她聽著爸媽說她這是病、說她這是丟人、說她這是要他們倆抬不起頭做不了人……一句一句,就像是針一樣紮在了她心裡頭,讓她痛苦,讓她絕望。
已經被關了四天了,甄珊珊已經不明白,是在什麼時候愛一個人也成為了一件有罪的事情呢?她沒有破壞彆人的家庭,隻不過順應自己的心,愛上了一個優秀的人,和她一起牽著手走過了整整五年的日子,無論風雨,從不改變,可到了今天,卻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罪人。
她愣愣地看著照片裡的何夢琪,在心裡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她不知道,再這樣被永無止境的關下去、被這麼管教下去,她會改嗎?她會變成一個所謂的正常人嗎?可那還是她嗎?
她小心翼翼地將照片貼在自己的胸口,輕聲地說著,夢琪,請你給我力量,讓我繼續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