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王守仁!王守仁!(萬字章)(1 / 2)

第220章 王守仁!王守仁!(萬字章)

弘治十二年金榜的二甲第六是王守仁。

殿試一甲隻有三人,二甲第六,即全國第九。

這是一個相當牛逼的殿試名次。

按照正常情況,二甲第六隻要長得彆對不起觀眾,就能進入翰林院,成為“內閣儲備乾部”——庶吉士。

但王守仁遇到了一個問題。

翰林院掌院學士,是他的親爹王華。

老子當兒子的頂頭上司,定然有非議。王家世代書香門第,極看重名聲。

弘治帝很為王華父子著想。於是命王守仁觀政工部。

二十八歲的王守仁,開啟了他堪稱傳奇的仕途生涯。

瓊林宴後,王家自然要大擺宴席,慶賀王守仁入仕。

其實,他爹王華心裡有一絲遺憾:唉,我不是翰林院掌院就好了,我兒就能成為庶吉士。

這下好,弄了個不鹹不淡的觀政進士,還是工部的觀政。以後最多當到六部尚書,不可能入閣。

王守仁卻不這樣想。他厭惡去翰林院裡當個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酸學究。

能夠去工部學習實務,實實在在為老百姓辦事,在他看來比當翰林官強多了。

大部分的讀書人十年寒窗,醉心科舉,是為了升官發財,功名利祿滾滾來。

王守仁屬於極少部分的那一撥人。科舉是為了心中理想:學以致用,造福黎民眾生。

且說學士府中大排筵宴。

老子是狀元,兒子是二甲第六。這足夠在士林傳為美談了。

曾跟王華在翰林院當過同僚的兩位閣員,李東陽、謝遷親自到賀。

閣員都來了,文官自然也來了一大群。

開宴之前,學士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錦衣衛常屠夫。

本來熱鬨的大廳,頓時鴉雀無聲。

一眾文官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常風身上。

自那日早朝,常風痛斥張弘至,第二日,張弘至兄弟死於詔獄。文官們便將常風視作了敵人。

他們對常風是又恨又懼。

文官們甚至私下將常風蔑稱為“萬通第二”。

常風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徑直走向了好友王守仁。他的身後跟著幾個人。抬著一個小箱子。

王守仁拱手:“常兄。”

常風開起了玩笑:“守仁老弟。可惜了啊,三年後的春闈沒人陪我進貢院了。”

“說不準我屢試不第。到時候給會試出題的,是我當年的文友王守仁。”

一眾文官竊竊私語:“王學士家的公子跟錦衣衛的常屠有交情?”

“嗬,以前隻知道王公子有他父親當靠山。沒想到,他在錦衣衛也有靠山。”

常風指了指後麵的箱子:“守仁老弟金榜題名。我沒什麼好送的,隨便準備了點東西。”

常風的跟班,副千戶張采將箱子打開。箱子之中,竟是六個銀光閃閃的鍋盔。

王守仁驚訝:“常兄,這是?”

常風答:“成化二十二年的秋末,咱們因六個鍋盔結緣。”

“這一科你又恰好是二甲第六。我就讓人打了這六個銀鍋盔賀你。”

六個銀鍋盔,看上去每個總有五十兩重。大概三百兩銀子。

王守仁笑道:“我若收了你的禮,便又欠你六個鍋盔了。”

常風握住了王守仁的手,情真意切的說:“願你步入官場,做王恕、馬文升、王越那樣公忠體國、愛護百姓的能臣、名臣、賢臣。”

隨後常風附到王守仁耳邊,壓低聲音說:“不要做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狗官。”

王守仁正色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守仁所願也,今生誌不變。”

這是一個很重的承諾。

王守仁會用自己的一生兌現這個承諾。

錦衣屠夫屬於氛圍破壞者。有他在,這場賀宴氣氛壓抑的很。

宴席罷,王守仁跟常風來到學士府的後花園夜談。

王守仁道:“常兄,我打算給皇上遞一道奏疏。”

常風問:“哦?關於治河的?”

王守仁是在工部觀政,學辦水務。

王守仁搖搖頭:“是關於兵事,如何安定西北。”

常風苦笑一聲:“我的王老弟,你快彆沒事找事了!”

“十年前你還隻是個舉人的時候,就偷你爹的官服穿著,到皇宮東中門扔下了一封奏本。”

“那奏本簡直讓滿朝文武笑掉大牙。幸虧皇上寬仁,沒有追究。還勸勉你好好讀書。”

弘治二年時,王守仁曾越禮上折。

折子的內容也是有關兵事。

他建議弘治帝以儒家之學教化窮苦百姓。窮老百姓要是人人克己複禮了,就不會出現民變。

他還建議弘治帝向北虜派遣儒士,教化北虜仁義禮智信。北虜若得聖人教化,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王守仁微笑著說:“常兄,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放心,這次上折言事,我不會再酸腐幼稚。”

常風卻道:“你剛入仕途,還不懂朝廷的險惡啊。”

“朝廷裡有一群以挑彆人毛病、參劾人為樂的王八蛋。”

“你是工部的觀政。隔著部奏兵部的事,本身就犯忌。”

“不管你的奏本是否合理,那幫王八蛋都會從雞蛋裡挑骨頭。”

王守仁笑而不語。他是一個立場堅定的人。隻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去做。

三日之後,禦門早朝。

弘治帝道:“諸卿,一位新科觀政進士給朕上了一道奏折。”

觀政進士是沒有資格參加禦門早朝的。王守仁此刻並不在奉天門前廣庭。

常風知道,皇上口中的那位觀政進士十有八九是王守仁。

他為王守仁捏了一把汗。

弘治帝看了蕭敬一眼。

蕭敬拿出一封奏疏。念出了奏疏名:“《臣工部觀政進士王守仁直言安西北邊務策》。”

一名禦史當即蹦了出來:“皇上,王守仁狂妄!一個工部的觀政,剛入金榜不過五天。就敢大言不慚什麼安西北邊務。”

“此等狂士,皇上應革除其官職。”

另一名給事中出班:“稟皇上。工部的官員奏兵部的事,屬不安於本職。才做了幾天官,就不安本職,實不配為官。應革職。”

這幫清流言官參人的原則是:官越大越要參;名聲越大越要參。

要是翰林院掌院的兒子,剛入仕幾天就被我參倒了。顯得我多有本事啊!

弘治帝卻道:“諸卿。你們還沒聽他的奏本,何必急著參劾他?”

隨後弘治帝命蕭敬當眾誦讀了王守仁的奏本。

王守仁的《安西北邊務策》洋洋數千言,大致內容有八點。

第一,蓄才以備急。

把朝廷勳貴,公侯伯家的子弟們召集起來,教習武學。每年考核,給其中優越者兩三人授予軍職。

兵部左、右侍郎每年都要輪換去西北巡邊。巡邊的時候,帶上考核優越者。讓他們跟隨學習軍事。

這樣一來,一旦西北有變,朝廷不至於因缺乏軍事人才措不及手。

第二,舍短取長。

西北邊將中不乏悍將。可是這些年,朝廷對西北邊將過於嚴苛。

譬如大同衛的某位指揮使,因為寫給兵部的文書格式不對,有不尊部堂之嫌,便被貶為閒差。

這樣做是不可取的。不應該因小過就輕易撤換邊將。那些久在當地的老將熟悉地利。總強過被臨時委派到西北的京營將領。

即便他們犯了小錯,也應該讓他們戴罪立功,將功補過。

第三,減京費以資邊費。

京營各部,相互迎來送往,酒宴招待,耗費軍費過甚。

兵部、戶部核銷軍費,往往對京營十分寬鬆。對邊軍則份外嚴苛。

應該減少京營的靡費銀兩,資助給邊軍,換成實實在在的糧食、馬匹、軍械。

第四,屯田以給食。

西北三邊之戍,不輟農耕,派遣使者前往邊軍,監督邊軍各部屯田。

這一條,用後世大白話說就是開展大生產運動。

第五,行法以立威。即嚴肅軍紀。

和平時期的小事,朝廷可以不管。一旦戰時,邊軍將領若貽誤戰機,應立正軍法。

第六,敷恩以激怒。

邊軍將士一旦陣亡,要好好撫恤烈士遺孤。教導遺孤們要為父輩報仇。

等遺孤們長大成人,收入邊軍之中。則可成為悍卒勇將。

第七,嚴守以乘弊。

嬰城固守,先立於不敗之地方能尋找時機敗敵。

要在西北增修軍事堡壘,以堡壘為基地,各部之間相互策應。

第八,損小以全大。小的敗仗不要追究。

蕭敬用了兩刻時辰,才念完了王守仁的奏章。

這就是著名的弘治十二年“守仁西北八策”。

這個策略,是二十八歲剛剛入仕、資曆全無的王守仁提出的。但卻被大明延用了很久。

一直到五十年後,一代名臣楊博負責西北軍務,他那些造屯堡、興軍屯、造偏箱、修守備的戍邊之法,還是脫胎於“守仁西北八策”。

蕭敬念完奏折後,前廣庭鴉雀無聲。

馬文升出班,正色道:“臣賀皇上!”

弘治帝笑問:“哦?因何?”

馬文升答:“因皇上得了一位有王恕、王越之資的青年才俊!”

這是一句至高的評價。

王恕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是帶兵文官中的楷模。

王越更不必說了。成化朝第一名將,弘治朝直搗賀蘭山。迄今為止,王越是大明唯二因軍功封爵的文官。

馬文升一語成讖。

大明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因軍功封爵的文官,就是二十年後的王守仁。

兵部尚書劉大夏道:“稟皇上,若能對王守仁加以曆練,他今後有做疆臣的潛質。”

常風的表演時間到。

常風出班,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嗚嗚嗚。上天賜下王守仁這樣的青年才俊,輔佐皇上。這是皇上敬天愛民的福報!”

“嗷嗷嗷!弘治盛世,人才輩出,國泰民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祖太宗在天有靈,亦會感到欣慰!嚶嚶嚶!”

想要在朝堂混的久,就要學會演戲。

一個合格的演員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就是眼淚能說來就來。某些滴眼藥水才能擠出幾滴貓尿的演員,隻能算是演技八流,流量一流。

弘治帝龍顏大悅:“上天賜給朕王守仁這樣的人才,是大明列祖列宗保佑啊!”

“著兵部立即將王守仁所上《安西北軍務策》付諸實施。”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禦史言官們隻得閉嘴。

他們不是不想雞蛋裡挑骨頭。奈何這幫腐儒根本不懂什麼邊塞軍務,想挑骨頭也不知從何下手。

聒噪參人他們懂,安邦定國他們不懂。

弘治帝問掌管吏部的馬文升:“兵部主事可有缺員?”

王守仁資曆太淺。弘治帝再看重他,至多也隻能免了他的觀政期,直授主事。這已經是破格的恩榮了。

六部的官職是一個蘿卜一個坑。馬文升有些無奈:“稟皇上,兵部主事無缺員。”

弘治帝追問:“哪部主事有缺員?”

馬文升答:“隻有刑部尚缺北直隸清吏司主事一員。”

弘治帝道:“嗯,擬旨,除去新科進士王守仁觀政期。實授刑部主事。兵部若有缺員,則調其往兵部任職。”

常風不失時機的嚎了一嗓子:“皇上英明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武群臣隻能跟著高呼萬歲。

常風如今是越來越能理解萬歲閣老萬安了。

屠龍者,終成惡龍。

早朝過後,王守仁一時之間成了官場中的明日之星。誌得意滿的去了刑部赴任。

常風真心為王守仁感到高興。

有個人最近很不高興。這人就是新任刑部尚書閔珪。

弘治八年李廣案發時,閔珪還是左都禦史。他去找常風索要李廣的書信,借以興起大案,為手下言官謀升遷。

常風卻敷衍他,謊稱書信已經被燒了。

自那時起,閔珪就跟常風結下了梁子。

今年閔珪調任刑部正堂。他發現,刑部被錦衣衛壓得死死的。

錦衣衛是個集緝捕、關押、審訊、定刑、行刑於一體的強力部門。

很多原本屬於刑部的案子,錦衣衛說搶走就搶走。

很多屬於刑部的案犯,錦衣衛說提人就提人。

刑部的各級屬官,嘴上說跟錦衣衛不共戴天,實際上卻怕錦衣衛怕的要死。根本不敢和錦衣衛爭權。

閔珪心道:長此以往,朝廷還要刑部做什麼?要三法司做什麼?直接撤銷三法司,訟獄鹹經錦衣衛就是了。

這日,閔珪正在刑部大堂內看一份案卷,他問一旁的郎中:“大興縣的這件殺妻重案證據確鑿啊,怎麼還未定案?”

郎中麵露惶恐之色:“啊,這案子已經轉到錦衣衛那邊去了。下官忘了抽出案卷,勞了部堂的神,著實該死。”

閔珪一頭霧水:“怎麼,錦衣衛現在連小民百姓殺妻這種事兒也管了?”

郎中答:“稟部堂。那凶手被捉之時,打喊了一聲‘當官的都是王八蛋,皇上也是王八蛋’。”

“錦衣衛說那人汙辱聖上,殺人案變成了謀反案。就接過去了。”

閔珪一拍公案:“錦衣衛也太霸道了些吧!案子是咱刑部的督捕司查清的。人也是督捕司抓的。”

“錦衣衛上來就摘桃子?案子轉過去,功勞就成了他們的。”

郎中道:“部堂,您初掌刑部,有些事兒您不曉得。錦衣衛一貫如此霸道。”

“咱刑部,幾乎成了給錦衣衛打雜的。”

閔珪麵露慍色,心道: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這第一把火不燒刑部,得燒錦衣衛!

無巧不成書。

督捕司郎中燕曉柳進了大堂:“閔部堂,我們督捕司剛接手一樁盜案,案值一百兩。抓了幾個人。”

閔珪眉頭一皺:“這等小案子也值得你稟報秋官?”

刑部尚書彆稱“秋官”,這是閔珪的自稱。

燕曉柳附到閔珪耳邊:“閔部堂,此案涉及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總旗”

錦衣衛左同知大堂。

千戶巴沙來到了常風麵前。

九夫人的土家族人,多年前被常風招攬到了錦衣衛。先從無員額的耳目做起,後來常風給他們解決了員額問題。

這批土家人,是常風心腹中的心腹。

巴沙見到常風,噗通就跪下了。

常風正在看書,頭也不抬的說:“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沒外人的時候不必如此多禮。”

“按親戚關係,我還得喊你一聲大舅哥呢。哪有大舅哥整天跪妹夫的。”

巴沙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

常風放下書,凝視著巴沙。

隻見巴沙一臉如喪考妣的表情,想必是攤上事兒了。

常風問:“出什麼事兒了?牽扯人命了?辦案的時候誤殺了哪家勳貴高官的子弟?”

巴沙重重給常風磕了個頭,答:“那倒沒有。”

常風道:“沒出人命就不算事。說吧,到底怎麼了?”

巴沙道:“常爺,我該死,我沒教好我侄子啊!”

巴沙竹筒倒豆子,將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巴沙有個侄子,今年三十歲,名叫雍尼。這小子從十幾歲起,就跟著九夫人倒騰贓物,很是機靈。

後來九夫人成了常風的榻上美妾,土家族人跟著雞犬升天。

雍尼也成了有員額的錦衣衛。靠著親叔叔巴沙的照應,今年高升了總旗。

常風再三交代:你們這幫土家漢子成了皇上的親軍緹騎,今後不要再碰銷贓生意。不要辱沒了緹騎身份。

奈何雍尼最近幾個月沉迷於賭博,輸了不少銀子,欠了衛中袍澤不少債。

他又不敢把事情告訴叔叔巴沙。就重操舊業,下差之後倒騰點來錢快的銷贓生意。

剛做了兩回,第三回便失了手,交易時被刑部督捕司的人抓了現行。

常風聽了巴沙的講述,氣得破口大罵:“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再碰那醃臢生意!”

“缺銀子可以跟我要!都是親戚套著親戚,我能不給你們嘛?”

“這下好,被刑部的人抓了,丟人丟到了姥姥家!”

巴沙忙不迭的磕頭:“常爺,我錯了。我沒管教好雍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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