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大用連忙喊:“糧撒了!”作勢就要蹲到地上,以手捧糧。
常風卻大喝一聲:“慢著!這些都是損耗!你要是去撿,就是搶劫官糧!搶劫官糧等同於造反!”
穀大用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我這是一百斤糧啊。撒了三十斤,這糧賦怎麼算?”
常風道:“損耗是不能從糧賦中扣除的!你回家再取三十斤糧來!若取不來,便是抗糧!抗糧等同於造反!”
演戲的入了戲,看戲的也入了戲。
正德帝在一旁看得義憤填膺,握緊了拳頭。哪有這麼不講理的?本來交一百斤糧,稅吏卻要收一百三十斤。
穀大用喊道:“青天大老爺,大雪封門十幾天,家裡沒米沒柴。我是東借西賒才湊出這一百斤糧啊!能借的都借遍了,哪裡再湊三十斤糧?”
扮演九品縣主簿的王守仁走了出來:“繳納糧賦天經地義!如果沒糧,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家裡可有子女乎?”
穀大用答:“家裡有個女兒。”
王守仁笑道:“呦,你家還有個女兒啊?多少歲了?”
穀大用答:“十四歲了。”
王守仁道:“好!賣給我,我出二百斤糧。你不光有了糧交糧賦,還能多出一百七十斤糧過冬。”
穀大用連忙道:“女兒是我的命根子,我怎麼能賣?”
王守仁怒道:“我給你指得陽關道你不走。好,好,好。來人啊,此人抗糧不交,對抗朝廷,已是謀反重犯,抓起來押回縣衙。報給縣尊判他個斬立決!”
穀大用大驚失色:“啊,我賣女兒,賣女兒。”
王守仁笑道:“這就對了嘛!我給你寫文書,你按手印。”
正德帝被這場戲氣得牙根癢。活生生一個十四歲的黃花大閨女,就這樣被黑心九品官“買”走了?
穀大用下場,該馬永成上場了。
常風高喊道:“下麵收織戶的稅賦!”
馬永成道:“大人,俺是織戶馬不成。俺家有兩台織機,照例應該交三兩銀子。這是銀子。”
翟鑾走了出來:“呦,這次懂事了?不交布改交現銀了?”
馬永成道:“去年交布,您非說我家的都是劣等布。本來交三匹,您愣是收五匹。今年小的還是交銀子吧。”
翟鑾道:“好,拿銀子!”
馬永成將三兩銀子雙手奉上。
翟鑾喊道:“記帳!滋收織戶馬不成稅銀二兩,尚欠一兩。”
馬永成急眼了:“大人可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啊!這明明是三兩!”
一旁的常風嗬斥道:“什麼三兩!你交的都是碎銀子。要熔鑄成官錠上交給國庫。熔鑄難道沒有火耗嘛?”
馬永成大喊:“交三兩算二兩,沒天理啦!”
常風大喝一聲:“此人抗稅,等同造反!左右,拿下!”
一旁觀瞧的正德帝終於忍不住了:“你們也太黑心了!朕砍了你們!”
一聽正德帝自稱為“朕”,眾人知道戲該停了,紛紛跪倒。
常風拱手:“皇上,剛才臣等所演,乃是稅政的兩樁大弊。一曰‘淋尖踢斛’,一曰‘折色火耗’。”
“朝廷征收百姓十分稅。從巡撫衙門到布政使衙門、知府衙門、縣衙,層層加起來卻要征百姓至少十二分稅。黑心一點的,可征到十六分、十八分。”
常風又在搞寓教於樂。將稅政大弊現場教學給了正德帝。
正德帝皺眉:“難道曆代先皇都不知這兩條大弊麼?”
常風答:“知道。”
正德帝問:“那就沒辦法根除?”
常風答:“積弊已深,法不責眾。”
說句題外話,正德朝官吏收稅的手黑程度,跟一百三十多年後的崇禎朝一比堪稱業界良心。
正德朝官吏,最多十分稅額收個十八分的實稅。
崇禎十年,民變四起。崇禎帝被逼無奈,隻得開征二百萬兩的繳餉。
在聖旨中,崇禎帝明言:“流寇蔓延,生民塗炭以極。不集兵會剿,賊不能速除。”
“暫苦吾民一年,除以心腹大患。籌思再四,萬非得以。所慮有司奉行未善。公家僅輸一分,窮民已剝十倍.”
最後一句翻譯翻譯就是:“朕知道朕征二百萬兩的剿餉,你們這群狗官得從百姓身上盤剝兩千萬兩!”
言歸正傳。
正德帝聽了常風的八個字,有些絕望:“難道就沒有辦法鬥倒層層的黑心官吏?”
常風道:“洪武朝時,太祖爺也曾想過一勞永逸的解決此事。太祖爺的法子就一個字‘殺’!空印、郭桓兩案,將天下官吏殺了幾茬兒。”
“可是,貪官就像是韭菜。割了一茬兒,又會長出來一茬兒。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這個難題,尚未有人想出破解之法。”
正德帝陷入了沉思。
雖然難題解決不了,但至少常風讓正德帝開始正視稅政大弊。這場寓教於樂的戲演得很成功。
片刻後,被這場戲深深震撼的正德帝,對擺攤賣草鞋已經興致全無。
他道:“擺駕,回乾清宮吧。哦對了,給買賣街的五百販夫走卒每人發五兩銀子。朕不能白耽擱他們一日的營生。”
常風跟劉瑾一左一右,陪著正德帝回乾清宮。
劉瑾趁機道:“皇上,其實老奴有個法子,能夠根除文官貪賄的頑疾。”
正德帝眼前一亮:“哦?快說!”
劉瑾答:“既然文官十官九貪。那就彆讓他們輔佐您治理天下了!讓內宦們取代文官理政便是!譬如,巡撫照規矩並不算地方官,而是朝廷委派治理地方的京員欽差。先把這些巡撫欽差們撤掉,換成太監、少監.”
“內宦都是無根之人。無根則無欲無求,隻忠誠於皇帝.”
常風聽到這話,麵色一變。
常風道:“劉公公此法不可行!南漢後主劉鋹跟劉公公想法相同。覺得無根之人無欲無求,若任用無根之人為官治理地方,可杜絕貪賄。”
“於是乎劉鋹下了聖旨,非內宦不得為官。官員們爭相自宮,兩百萬人口的南漢,竟憑空多出了兩萬無根之官。”
“倒頭來呢?這批沒了根的官,該貪照樣貪。甚至因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東西而變本加厲。”
“不及十年,南漢便亡國了!所以劉鋹是‘後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