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敬武遞上了那封信。常風打開一看,隻見信上隻有短短的兩行字“回京吧。我需要你。”
看來,劉瑾在朝中已無人可敵。李東陽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讓常風回京的。
常風問尤敬武:“朝中情勢如何了?”
尤敬武道:“很糟糕!閹黨已經徹底把控了朝政。內閣成了司禮監的傳聲筒。皇上對劉瑾言聽計從。”
“連楊一清,都被劉瑾栽贓,關進了錦衣衛詔獄。還好李先生從中調停。楊一清湊了六萬兩銀子送給劉瑾,這才脫罪出獄。”
常風驚訝:“楊一清是皇上極為看重的人啊。竟也被劉瑾關了起來?要給劉瑾行賄才能脫罪?”
尤敬武苦笑一聲:“要麼說,皇上對劉瑾言聽計從呢!朝野紛傳,大明真正的皇帝不在豹房,而在司禮監。”
常風轉頭看向王守仁:“朝中形勢險惡,我隻得出山,助賢臣收拾局麵。守仁兄,我要走了。”
王守仁點點頭:“嗯,明年便是大比之年了。你是舉人,進京趕考名正言順。”
常風轉頭望向巴沙:“巴沙,你是留在龍場驛陪王先生,還是回京?”
巴沙答:“我還是跟著常爺您回京吧。”
如今的王守仁已經不需要常風和巴沙的保護。
誰要敢動王驛丞,修文縣的苗、漢百姓第一個不答應。
再說,劉瑾已經允諾常恬了。也沒人會動王守仁。
常風道:“那我們收拾收拾,明日便啟程回京。離開京城一年了。真想家裡人啊。”
雖然權宦當道,京城一片漆黑。但常家人在這一年裡過得真心不錯。
因為劉瑾把常風視為敵人,卻從未將常家人視為敵人,他將他們視為親人。
黃元高升了北直隸按察使,起初還兼任順天府尹。劉瑾覺得他擔子太重,乾脆將常破奴升為順天府尹。黃元則專司北直隸刑名。
常風的孫子常青雲年僅一歲,便被劉瑾授了錦衣衛世襲千戶職。
要走了,常風有些不舍,他騎著騾子,在龍場附近轉悠了一圈。
一年前他初到這裡是滿目荒涼。如今這裡卻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
這其中也有常風的一份功勞。
當天夜裡。常風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而王守仁,則去了陽明小洞天,躺在石槨中悟道參理。
正值冬天,貴州地方雖不至於寒冷刺骨,棺槨中卻也是陰濕陰濕的。
這麼多年來悟道路上,人生路上的一幕幕,浮現在王守仁的眼前。
曆經千辛萬苦,我還是沒有參悟“理”。
萬物皆有理,格物可窮理。但我今日格這個,明日格那個。就是格不出來!
日複一日的無用功,又有什麼意義?
天才的頓悟,有時就在一瞬間。
譬如砸在牛頓頭上的那個蘋果。
王守仁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整日格物,格過山,格過草木,甚至格過身上的鞋襪。
但唯獨沒有格過自己——人!
不對!
理或許並不在遠方。而在人心中!
我心即理!
至於存天理,去人欲——天理就是人欲,人欲就是天理!
悟了!悟了!我終於悟了!
王守仁像一個瘋子一般,飛跑出陽明小洞天。
自今日起,他不是大賢王守仁,而是聖人王陽明!王陽明!王陽明!
他跑過自己辛苦開辟的菜園、良田。爛泥沾滿了他的鞋。
他跑過照射在龍崗山上的月光。
他跑過一手創建的龍場書院。
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他這個為追尋至理,不斷奔跑的人。
他衝進了龍崗驛,一腳踹開了常風臥室的門。
常風被嚇得不輕,連忙起身:“怎麼了?”
王守仁一臉瘋狂的表情:“咦,好,我悟了!”
常風見王守仁表情瘋瘋癲癲,一身爛泥。還以為他被痰迷了心智。
“啪!”果斷一個大逼兜!
常風一聲暴喝:“畜生,你悟了什麼?”
王守仁挨了一巴掌,絲毫不怒。反而激動的拉著常風的手:“常兄,理其實就在人心中!”
“我心即理!追尋天理,先滅人欲是錯的!人欲即是天理!因為人欲起自人心中!”
常風隻是舉人水平,充其量隻算個優秀做題家。遠非什麼大儒。
王守仁所說,他一時間還不能想明白。
但他知道,王守仁是一個安靜平和的人。他今夜如此興奮,定是在悟道參理的道路上獲得了突破。
常風道:“恭喜王先生。”
王守仁一屁股癱坐到了地上,久久不言。眼神中充滿著激動、興奮。
翌日清晨,王守仁送彆常風。
常風握住王守仁的手:“守仁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今後定會再見!”
王守仁點點頭:“一定會。”
朝陽的陽光正盛。常風騎上騾子,跟巴沙、尤敬武消失在了陽光中。
在翌年春天,王守仁到貴陽文明書院講學。首次提出了知行合一學說。
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不能分為兩截。更沒有孰輕孰重。
以知為行,以行為知。陽明心學正式出現在了華夏思想史中。深刻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
王陽明的故事還遠未結束。
正德三年,初春。常風來到了正陽門前。
如今內廠連九門防務都監管了起來。每個城門前都有一名內廠檔頭當值。
正陽門前的內廠檔頭來到了走到了常風麵前:“常帥爺?你不是被貶到貴州當驛卒了嘛?驛卒擅離驛站是壞規矩的,何況離驛進京?”
常風道:“我不僅是龍場驛的驛卒,還是大明的文舉人。此番進京是來趕考。舉人趕考既附和法度,也天經地義!”
檔頭拱手:“常帥爺,您進京的事乾係太大。我得稟報老祖宗。”
常風點點頭:“嗯,儘管去稟報吧。我就在正陽門前等便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