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節的事故看起來隻是意外,殷焱還是那個傻白甜沒心沒肺的團子。
不過從那天之後,他仿佛打通任督二脈,語言水平開始突飛猛進。
最先掌握的是德語,因為語法嚴謹句式工整,他在日常交流裡跟著父母牙牙學語,磕磕巴巴地往外蹦單詞,勉強也能串成句子,讓人明白他想表達什麼。
英語要稍微慢點,隻能記住幾句簡單的對話,使用得頻率也相對較少。
最慢的是中文,複雜的拚音和四聲調讓殷焱摸不著頭腦,將他的學習進度嚴重拖慢,而且乳牙沒長齊的緣故,他說起話來含糊不清,總是把自己的名字讀成“耶耶”,怎麼糾正也扳不過來。
關鍵他還很喜歡念自己的名字,動不動就“耶耶餓啦!”、“耶耶要睡覺覺!”
殷妙每次聽到都樂不可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說“爺爺”,傻小子無時無刻都在占彆人便宜。
殷焱三歲的時候,已經熟練地掌握自己喂飯的技巧。
尤其每次帶他去姥爺家吃飯時,都表現得異常優秀。
他脖子上係著粉紅圍兜,舉起自己的卡通勺子,不用大人們叮囑或催促,特彆聽話地大口大口往嘴巴裡塞米飯,吃得滿嘴油光,嘴角沾了好幾粒大米都不自知。
吃到後來,他打個小小的飽嗝,勺子在碗裡舀來舀去,然後左右看看,選定目標,小短腿撲通跳下兒童座椅,捧著飯碗挪到孟芊麵前,眼巴巴地用德語嘀咕:“Iganzsatt.(我吃飽啦)”
孟芊完全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但絲毫不影響兩人深厚的祖孫情,她用手絹輕柔地擦去他臉上的飯粒:“哎喲我的小乖孫,姥姥給你擦擦嘴,瞧瞧這吃的滿臉都是。”
殷焱小動物一樣歪歪頭,淺綠的葡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似乎在疑惑為什麼用德語和姥姥說話沒有得到回應,然後他像是反應過來,慢吞吞地又用中文重複一遍:“耶耶吃飽啦!耶耶吃不下啦。”
孟芊滿臉疼愛地摟著他:“吃不下彆硬吃,來給姥姥,姥姥幫你吃。”
說完毫不嫌棄地把他小豬佩奇碗裡的剩飯扒進自己碗裡。
殷焱開心得眼睛彎成月牙,甜蜜地撒嬌:“姥姥好!好!”
旁觀整場劇情發展的路德維希視線不經意間掃過去,手裡的筷子一頓。
殷焱碗裡剩了些西蘭花和胡蘿卜,至於燉得軟爛的牛肉沫沫和雞肉丸丸,那是一點都沒剩下。
怎麼這吃不下還分對象的?肉肉就能吃得精光,菜菜就吃不下了?
路德維希皺了皺眉,低聲喊他:“焱焱。”
小孩子呆呆地轉過頭,嘴巴泛著油光,眼裡全是純真和無辜。
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
路德維希原本的質問卡在喉嚨,轉而又望向旁邊的殷妙。
她還沉浸在兒子優秀的雙語能力中,完全沒察覺到任何異常。
替殷焱整理好圍兜後,殷妙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耐心地糾正他的讀音:“不是耶耶,是焱焱,以後在姥爺家要講中文哦,回家可以說德語。”
路德維希安靜片刻,最終什麼都沒說。
是巧合嗎?還是自己想太多了?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中,事物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是對立統一的。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純粹的偶然,隻有絕對的必然。
所以一次兩次的巧合之後,路德維希敏銳地產生懷疑。
他開始暗暗觀察殷焱。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類似的事情陸續發生過好幾次。
殷焱這個小綠茶,從來不說自己“不喜歡吃”、“好難吃”、“不想吃”這類話,取而代之的是“姥爺好辛苦,耶耶的飯飯給你吃”,要麼就是“麻麻耶耶肚子圓圓啦”,再配上天使般稚嫩的臉蛋,故作正經的口吻,滿臉為你著想的小表情,不知不覺中就把自己挑三揀四不要的東西全丟給彆人。
關鍵挑食這件事,他做得極為隱蔽,再配合他猶如塗著甜蜜糖霜的笑容,除了早有防備的路德維希若有所覺,全家竟然都沒人發現。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終於有一天,殷焱踢到鐵板。
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圓圓的腦袋從飯碗裡抬起來,磨磨蹭蹭地挨到路德維希旁邊。
“Lecker~PapaisstZwiebeln.(洋蔥好吃,給爸爸吃)”
見人下菜碟的本領倒是融會貫通,還記得用德語。
路德維希頂著他水汪汪,濕潤潤的大眼睛,麵不改色地接過他的飯碗。
然後他舀起滿滿一勺洋蔥,毫不猶豫地塞到小東西嘴邊。
“既然好吃,那你多吃點,彆客氣。”
“來張嘴,爸爸喂你。”
殷焱的嘴巴還半張著,小腦瓜子根本沒料到事情的發展,明顯是懵圈的反應。
緊接著他後退一小步,嘴巴閉得緊緊的,還擔驚受怕地用兩隻小手交叉捂住,呆呆地搖頭。
路德維希手裡的飯勺如影隨形,他轉到哪就跟到哪,隻要一開口就能塞進去。
殷焱眼裡迅速堆積起淚水,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來。
殷妙恰好在這時端著湯從廚房出來。
仿佛看到金光閃閃的救兵,殷焱眼珠子骨碌碌轉溜,嘴巴一癟,跑過去抱住她的大腿嚎啕。
“麻麻嗚嗚嗚,耶耶不要吃,爸爸壞壞。”
每天嗬嗬傻笑的團子,偶爾這麼梨花帶雨地哭起來,那叫一個可憐巴巴,那叫一個我見猶憐。
殷妙放下湯就去替他擦眼淚:“怎麼哭啦?”
殷焱打著哭嗝抽抽噎噎:“耶耶吃飽飽,爸爸還、還要我吃。”
殷妙不甚讚同地望過去:“路德維希,他不吃就算了,小孩不用吃太飽,你跟你兒子計較什麼?”
殷焱從殷妙的小腿間探出半個腦袋,偷偷摸摸地望向他,帶著淚珠的小臉還衝他吐了吐舌頭。
路得維希端著那碗剩飯,什麼都沒做,原地白白挨老婆一頓訓斥。
他挑了挑眉,語氣淡淡:“我和他計較?”
將碗不輕不重地擱在桌麵上。
“行,不吃算了。”
挑食又做作,小小年紀戲倒是不錯,綠茶的氣質拿捏得穩穩的。
他不跟他計較,他等著看這隻小狐狸尾巴露餡的那天。
就不信,還治不了你了。
……
三四歲大的孩子,最難管教,有時候是善解人意的天使,有時候卻是令人頭痛欲裂的惡魔。
殷焱的特質在於,明明看上去是個傻白甜,一會沒看住,他就能給你整出驚天動地的動靜來。
這年初春,殷妙和路德維希送他去國際幼兒園參加入園麵試。
這所幼兒園在京市的口碑和影響都不錯,非常適合雙語背景的孩子學習,因此報名人數眾多,園方特意要求增加學前麵試的環節,並邀請家長和孩子共同參加。
全家人出門前,殷妙特意花了十分鐘,和殷焱商量得好好的:“焱焱,我們今天要去幼兒園參加麵試,裡麵的老師呢會問你一些問題,你好好的按照實際情況回答就行,可以麼?”
殷焱背著自己的新書包,穿著鋥亮的小皮鞋,卷卷的金色頭發彆在腦後,俊俏的臉蛋白白嫩嫩。
他點點頭,特彆乖巧地應道:“Mama!alleskr!(明白麻麻)”
三人抵達幼兒園門口,剛停好車準備下來,殷焱的小手忽然扯住她的褲腿。
他仰起頭,眨巴著眼睛懇求:“麻麻,耶耶想騎滑板車。”
他說的滑板車是今年剛剛收到的生日禮物,小小的一輛純黑色電動小車,輪子上裝著跑馬燈,騎起來亮晶晶的閃閃發光,還會自動播放聖誕歌,要多拉風有多拉風。
殷焱的新鮮勁頭還沒過,走到哪裡都得帶著,恨不得都快抱著睡覺。
殷妙正和路德維希商量幼兒園的情況,也沒多想,順手就打開後備箱,幫他把車取了出來。
殷焱騎上心愛的酷炫小摩托,在爸爸媽媽身邊花蝴蝶一樣團團轉圈。
腳蹬一下滑幾步,再蹬一下再滑兩步,高興得不得了。
殷妙看他玩得起勁,淺笑著叮囑:“焱焱今天要好好表現哦。”
殷焱奶聲奶氣地答應:“好~”
她抬頭詢問路德維希意見:“我看環境倒是還行,但他的英語沒那麼好,不知道能不能適應?”
路德維希看起來毫不擔心:“雙語的教學環境比較適合他,先念著試試,跟不上再換。”
兩人原地商量幾句,殷妙低頭準備喊殷焱一同進去。
——結果原地人不見了。
剛剛還騎著車車歡聲笑語的孩子,轉眼間人間蒸發,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他們此刻的位置靠近幼兒園大門,繞過拐角再走十幾米,就是車來車往的大馬路,今天是幼兒園麵試的日子,現場報名家長和孩子格外多,一眼望去全是烏泱泱的人頭,根本看不見他的身影。
殷妙愣愣地喚他名字:“焱焱?”
她圍著停車場找了一圈,還不死心地往車底張望。
這孩子是屬泥鰍的嗎?剛剛還答應得好好的,怎麼撒手就沒了?
她起身的動作太快,瞬間有些低血糖,眼前有幾秒什麼都看不清。
刺眼的白光裡,殷妙恍惚想起曾經看過的某部電影,裡麵的媽媽在前麵開車,沒注意到孩子跌跌撞地跟在後麵追,追著追著就丟了,然後孩子被人販子抱走,好多好多年都沒找到。
原本活蹦亂跳的小孩子,從此變得沉默木訥。
心裡忽然慌亂起來,仿佛驟然空出一塊,沒著沒落的。
她抓住路德維希的胳膊,表情茫然又無措,張了好幾次口,什麼都說不出來。
路德維希反握住她的手:“應該沒跑遠,我們先找找,十分鐘後找不到就報警。”
殷妙在他冷靜的聲音裡逐漸鎮定下來:“……好。”
兩人順著擁擠的人潮往前尋找。
幸好擔憂的情況並沒有發生,大概五十米後,他們在花園裡發現了殷焱這隻小兔崽子。
好麼,做父母的擔驚受怕,怕他被邪惡的人販子拐走,他卻在這裡和彆的小姑娘風花雪月。
平安無事的殷焱,和一個長得像洋娃娃般精致可愛的女孩排排坐,心愛的滑板車丟在一旁,左手舉著棒棒糖,右手牽著人家小女孩的手,頭挨著頭彆提聊得有多開心了。
殷妙快步跑上去,女孩的父母就坐在旁邊,是兩位藍眼睛的外國夫婦,穿著打扮十分講究。
兩人原本望向花壇邊的兩個小孩,麵色犯難地說著話,看到路德維希和殷妙的身影,再兩相比照殷焱的模樣,反倒像是舒了口氣。
大難當頭,毫無危機意識的殷焱,竟然還甜絲絲地衝她笑:“麻麻,耶耶給你糖吃。”
這棒棒糖也不知道是誰給他的,上麵沾滿他的口水,被他借花獻佛,眼巴巴送到殷妙眼皮底下。
殷妙頭一次沒理會他的示好,冷著俏臉不言不語地望著他。
殷焱頭上的天線立刻豎起來,棒棒糖也不吃了,小姑娘的手也不牽了。
小短腿一挪一挪,從花壇邊沿跳下來,惴惴地去拉殷妙的手。
還求助般望向後麵的路德維希,可憐巴巴的模樣。
熊孩子找到了,路德維希徹底放下心來,他將雙手插進風衣口袋,站在不遠的地方。
然後勾起嘴角,對著自家兒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殷焱:?
殷妙拉著他的小手,向那對外國夫婦鄭重地道謝。
對方表現得很客氣,還誇殷焱的表達能力非常出色,他們隻是在旁邊照看一會,算不上幫忙。
往回走的時候,殷妙一言不發,異常沉默。
殷焱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問:“麻麻,我們現在去麵試嗎?”
她特彆平靜地瞥他一眼:“喲,你還記得麵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