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他敢於冒險還有一個最大的依仗,那就是皇帝陛下,他就賭皇帝想要一個沒有背景的自己人!
他仔細分析過了,這兩年來皇帝在各地設立免費的州府縣學不說,就連各地考生進京的路費都一並給解決了,更是在驛站提供方便考生進京的會試專車,這些明顯都是有利於寒門學子的。
還有,今年的會試也非同一般,往年這主考官一職向來由禮部任命,眾考生名義上皆為禮部的門生,今年皇帝竟直接越過禮部,親自任命主考官不說,這主考的身份竟然比禮部尚書還貴重,堂堂的首輔大人都下場了,就連端王也成了監考。
周二郎在客棧裝病不出門兒,卻是給幾方下邀請函的人家都一一認真回了致歉信。
隻寫到給禮部尚書馮明恩的回信時,他目光中閃過陰冷,一封信寫了撕,撕了寫,墨跡浸透厚厚的紙頁,他心中的憤怒與理智撕扯不下。
憤怒讓他不想寫,理智逼得他向現實低頭。
一個人有多大的野心,就能忍受多大的屈辱,字由心生,周二郎調整臉上的表情,對著銅鏡反複練習,練習到自己滿意時,才深吸一口氣,提筆開寫。
給諸位大人的回信中,他特意選用的是趙體楷書,端正嚴謹的態度中卻又不失圓潤的親近感。
信中他言辭無比懇切,稱自己自幼體弱,此番進京舟車勞頓,加上一路上水土不服,到京城之時已經是強弩之末,勉強撐過了九天會試,如今得知自己高中會元,撐著的那口氣兒散去,竟是一病不起,蒙大人如此看重厚愛,隻要還有一口氣兒在,亦應上門拜會致謝,隻半個月後還要參加金鑾殿上的殿試,不敢以病體麵聖,隻得遵醫囑,在客棧將養身體,他日再行上門謝罪。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雖然得罪人是迫不得以,但能得罪輕一點兒就儘量得罪輕一點兒,給彆人台階,亦是給自己留後路。
周二郎知道,混到那種身份的人都是官場上修煉千年的老妖精,他書信上說得再誠懇,再好聽,對方也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
你明白就明白,本就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拿皇帝做擋箭牌,你若如林家那般小肚雞腸拉攏不成就想毀掉我,我亦敢說你不把皇帝放在眼裡,你的麵子比聖上的麵子還要大。
柔中帶韌的書信被呈放在馮明恩的書案上,馮明恩忍不住有些惱羞成怒,枉他之前鄉試時對此人如此看重,竟是如此不識抬舉!
小子如此狂傲,且看你能走多遠!
林氏進來送點心,見老爺一臉不悅,放下點心,小意溫柔地繞到馮明恩身後為他揉捏肩膀,道,“是那個惹得老爺如此生氣。”
馮明恩從鼻孔裡冷哼了一聲,道:“還不就南州書院那個周鳳青,中了個會元,倒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咱們這尊廟下容不下人家這尊大佛。”
無怪乎馮明恩此時敏感,六部之中,吏部為首,他這禮部尚書相對來說是最沒有實權的,之所以在同級中有幾分麵子,那是因為禮部可以任命科舉中的主考官一職。
這次科舉會試皇帝直接越過禮部進行主考官任命,也不知是偶爾為之,還是說以後都如此,若真是視作了默認,那以後他的地位在六部中就太受影響了。
沒看見麼?
一個小小的會元都敢不把他放在眼裡了,還不就因為禮部的權力到會試這一步就不起什麼作用了,下麵官員推薦和任命那是人家吏部說了算。
那周鳳青這會兒指不定扒著吏部那邊兒的大腿諂媚呢。
周二郎的回信謹慎到書寫時該代入何種情緒,該選用何種字體,每一句話都字斟句酌,言辭懇切中帶有那麼一絲讓人不易覺察又能感受到的可憐無奈。
可當他微不足道時,再如何小心謹慎,隻因對方某一刻的心情不好,隻因對方一個隨意的揣測,他亦要承受無妄之災。
所以,不求上進是不行滴。
得往上爬呀,不想爬考什麼科舉呀!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想方設法讓彆人仰望自己,而不是站在下麵看人家的臉色。
林氏聽到周鳳青的名字,臉色不由一僵,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小破村子裡出來的窮秀才竟然能一路考到會元,早知道如此,她再蠢也不至於做出上次那種蠢事兒。
幸好那個什麼鈺哥兒是個病秧子,這要上次真給弄回府裡來伺候自家兒子,現在可如何收場?
她現在巴不得周鳳青跟自家沒什麼牽扯呢,這要不小心說漏了嘴,把自己當初那事兒在老爺麵前說了出來,可沒自己什麼好果子吃。
想到這兒,她手上的力度越發輕柔,道:“不識抬舉的東西,老爺理他做甚。”
馮明恩一把推開她,“婦道人家,你懂個屁!”
羞惱周鳳青,歸羞惱,可他亦是有眼光的人,更看過周二郎會試的策論,知道此子絕非池中之物,能拉攏過來,還是要拉攏,實在拉攏不了,那就再另說。
心情不好,他看往日頗為疼愛的林氏亦有些不順眼了,這個繼妻伺候人的功夫還行,若說到為他排憂解難,那就比前頭夫人差得遠了。
娶妻還是當娶賢啊,會伺候人的女人多了去了,可如前邊夫人那般能通過夫人間的走動為他仕途助力的可就太難尋了。
收到周二郎書信的幾家反應不一,有如馮明恩這般惱怒對方不識抬舉的,亦有人欣賞這個新晉會元是個清醒靈透人。
與此同時,皇宮禦書房內。
大內總管太監魏倫將會試前二十的貢士放榜以後,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又去了那裡,一一上報給帝王。
永和帝臉沉如水,在看到關於周鳳青的那份奏報時,臉色這才緩和了幾分,魏倫見狀多說了幾句周鳳青的身世背景,當他說到周鳳青出身農家,家有父母雙親,一個和離姐姐,一個啞巴哥哥,還有一個病弱幼子時,帝王臉上的笑意明顯放大了。
出身貧寒好啊,家裡負擔重就更好了。
這樣的人才好操縱,不比端王那樣的,賞賜他金山銀山亦不見得有多少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