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部分時間都很乖巧,極少有這種霸道的時候,奶凶奶凶的小模樣兒,忒招人稀罕。
周二郎笑道:“照顧你一個爹都很操心了,要那麼多做什麼,爹才沒你薛叔叔那般傻,自個兒給自個兒找罪受。”
周錦鈺趴到他爹耳朵邊兒,小娃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像是茸茸的小尾巴掃在周二郎的皮膚上,軟軟的,暖暖的。
周二郎聽見兒子小聲說,“爹不準自己主動要,但若是那送子娘娘非要給我們家送來一個小寶寶,咱們也不能狠心不管他,鈺哥兒幫著爹一起照顧小弟弟小妹妹。”
周二郎的眼淚一下子控製不住湧了上來,鈺哥兒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吧,這孩子是來報恩的麼。
怕娘太自責,就說他不想要小弟弟,又怕爹想要孩子,就拿送子娘娘說事兒,自從鈺哥兒前年病好了以後,小娃越來越懂事兒,有時候懂事兒的讓他心疼。
他寫字兒,鈺哥兒就在旁邊兒幫著研墨,小鼻頭兒上沾了黑墨汁兒也渾然不覺,抬著小臉兒一臉崇拜地看著他,誇讚的話不要錢似得往外冒。
“爹的字真好看,這麼好看拿出去都能賣錢的吧。”
“我爹是全南州府最會寫字的吧,薛叔叔好勇,竟敢和爹做朋友,每天被爹打擊他是不是都習慣了。”
他娘疊衣服,他也跟著忙乎,唯恐他這個爹聽不見似的,故意用很大的聲音道:“娘給爹洗的衣服好乾淨,鐵蛋他娘洗的衣服就不成,他要不說洗過了,鈺哥兒都看不出來呢。”
娃子,某種程度上大概是一個家庭最強有力的紐帶。
世人皆罵某些人得誌便猖狂,卻不知道某些人付出了多少努力,被壓抑了多久,當負麵情緒被釋放的那一刻,實在是太考驗一個人的心智。
身份地位的驟然升高,周圍人對自己態度的前後變化,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永遠無法理解這種感覺,每天睡前他都要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要飄,不要飄。
這種飄體現在方方麵麵,甚至是夫妻之間。
他十五歲就娶了雲娘,最初的你儂我儂過去後,他們像所有的普通男女一樣開始為生活忙綠辛苦。
尤其是他,一心撲在考科舉上,頂著神童的名號,壓力大到超乎想象,一次次做夢,夢到自己在考場上不是找不到毛筆,就是考卷兒沾染上墨汁,要麼就是時間太緊,自己答不完題,一次次被嚇醒,汗透衣衫。
他敢說,除了自家人,整個周家莊沒有一人真正希望他中舉——周長慶你窮得叮當響,還妄想讓你兒子當舉人老爺,你咋不上天呢?
周二郎,會念幾本破書,就真當你是文曲星下凡了?整個臨河鎮,都沒聽說那個普通人家出過舉人老爺,這一家子人想做官,想魔怔了。
一旦落榜,他將成為整個周家莊,整個臨河鎮,甚至整個南州府的笑柄,天下雖大,可除了家裡人,誰會給他周二郎一點點體諒與寬容。
富貴人家的子弟落榜叫失誤了,失手了,想考就繼續再考,不想考就回家繼承家業。
他若落榜,嗬嗬,你還有臉出門兒?你怎麼不去死!
如此重壓之下,夫妻之間反倒格外和諧,雲娘賢惠體貼,甚得他喜歡,他亦願意寵著她,愛護她。
如今,壓力驟然卸下,身份地位不同以往,人性裡那些欲望,好的,陰暗的,不足為外人道的,便開始蠢蠢欲動。
他看雲娘的目光開始不自覺挑剔,去巡撫府赴宴那件事他當時的確是不滿,隻是努力壓抑住而已。
之前的喜歡寵愛是真,
現在的挑剔亦是真。
自己常年不在家,心理陰暗,擔心娘子長得好看引人窺探,不準她去鄰居家串門兒,不準她這,不準她那,讓雲娘的生活中除了他這個丈夫再無旁人,現在又酸溜溜羨慕人家巡撫娘子大氣體麵會來事兒。
兒子剛才的一番話,當真讓他羞愧難當。
周二郎你可做個人吧。
娘子是自己一眼選中的,這麼多年他養得也不容易啊,床上的事兒得教,床下的事兒亦要教,甚至連月事兒娘子都不懂,雲娘母親去得早,嶽父交到自己手上的哪是媳婦兒,就是個女兒呀。
年少不懂事,他被嶽父那奸詐的老頭子算計了!
那一年春意正濃,杏花微雨,油紙傘下嬌俏的少女不經意間的一個回眸……
啊呸!
什麼狗屁的浪漫偶遇,一眼萬年,都是糟老頭子的刻意安排!雨都下了那麼久,不趕緊回家,一個女孩子在桃杏林裡瞎溜達,哪兒來那麼大的雅興。
也怪他色迷心竅,滿腦子都是那一瞬間的回眸。
那時候,被她氣得狠了,真的恨不能退貨,這種念頭還不止一次有,可對上她一臉依賴,無辜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看著自己,下一秒就要管他叫“爹爹”的小表情,隻能耐著性子又當丈夫又當“爹。”
自己選的,自己負責,以前能教好,現在亦能,慢慢來吧。
為自己的想法羞愧歸羞愧,但並不妨礙他要享受娘子的服侍,揉了揉自己的大腿,道:“腿長,在車裡伸展不開,有點兒麻了。”
雲娘幫他脫掉靴子,把他腿抱到自己腿上,幫他捶,鈺哥兒也從他身上出溜下來,“我給爹捶這隻腿。”
周二郎長指遮住了遮擋不住笑意的眼睛,還是自己養的好呀,男人混到他這個份兒上,不比薛良強。
你一百個兒子也比不上我鈺哥兒一個,你三個女人也抵我雲娘一個貼心,工作量那麼大,也不怕鐵杵磨成針。
……
在古代長途奔波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兒,因為沿途隻能趕上什麼旅店住什麼旅店,甚至有時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周二郎有了上次趕路的經驗,帶了鍋碗瓢盆兒等炊具,車上亦隨時備著一桶乾淨的水,不得以的情況下,不得不支起鍋灶自己生火做飯。
周錦鈺起先還覺得有趣,經曆了幾次就想要快點兒到京城了,這種在路上的感覺並非想象中美妙,浪漫隻存在於想象中,實際上麵臨的各種不方便實在數不勝數。
周二郎跟薛神醫詢問了路上如何照顧鈺哥兒的注意事項,對兒子各種約束限製,天再熱不準吃一點兒涼的東西,連涼粉兒都不給吃,兒子實在想吃,他給人把涼粉兒在溫開水裡涮涮再喂。
周錦鈺快難受死了,但爹一片好心,他隻能憋憋屈屈張開嘴巴吃了一小口,就不再吃。
周二郎也心疼,但他得狠心呀,到了京城怎麼都好說,在路上可不敢生病。
六月中旬,天兒是真熱,一絲風都沒有,人就像在大蒸籠裡,渾身都冒著熱氣兒,周二郎花高價買了冰,放在馬車裡,多少能緩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