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到臨頭的這一刻,他腦子裡想的竟然全是與發妻的過往,如今他方明白,他反抗的從來都不是發妻,而是命運的不公。
如果他與她一樣出身貴族,如果他們有一個正確的開始,或許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他想,他大概還會走上今天的老路,因為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有了證據,為了撬開對方的嘴,周二郎可以對劉永年動用詔獄所有的刑罰,不論死活。
自詔獄建立以來,還從未有一人能抗住詔獄裡最後三個逼供手段,從未有過!
周二郎放棄了。
他給了這個男人最後的體麵和尊嚴,也答應了他最後的請求,轉告他的發妻,他在臨死時念叨的一直是外室的名字。
詔獄裡的老鼠極為討厭,在周二郎的腳底下躥來跑去,周二郎不理會,盤腿坐在沾滿血汙的乾草上與劉永年把酒言歡。
劉永年笑道:“聽聞周大人的潔癖極為嚴重,看來傳言有誤,並非如此啊。”
周二郎擺擺手,“不,對我來說坐在這種臟兮兮的地方比死還難受,不過這世上總有些人會讓我破例,比如劉大人你,本官敬你是條漢子,你所遭受的那些酷刑,老實說本官亦未必會撐得住。”
劉永年哈哈大笑,隨後湊近周二郎,低聲說道:“不瞞周大人你說,其實在下若是硬撐亦是撐不住的,不過有個訣竅,在下可以傳授給周大人,希望周大人永遠都不要有用上的一天。”
周二郎嗬嗬一笑,“你我皆為盤中棋子,命運半點兒不由人,說不定哪天本官還真用得上,還請劉大人不要私藏。”
說著話,他親自為劉永年斟滿一杯酒。
劉永年端起來,一飲而儘,笑道,“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想著你心裡最重要的人,比如我,我就會想假如今天受刑的不是我,就會是我妻子,所以我不能讓我妻子一個女人家受這種罪,我得替她抗,能抗多久是多久。”
頓了頓,劉永年又道,“這詔獄裡的大刑真他娘的不是人受的罪,到最後想著妻子已經不管用了,得想著兒子,我跟周大人一樣,隻有一個嫡子,男人的第一個兒子嘛,還是嫡子,總會是感情與其他人有所不同的。”
“我就想著,為了我兒子,我得忍,忍不了也得忍,後來我自己整個受刑的過程昏昏沉沉,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忍過來的。”
“不瞞周大人你說,倘若你真讓我走完詔獄裡鼎鼎大名的那三個刑罰,說不定我還真能行,成為這詔獄建立以來唯一沒有在這三個酷刑下屈服的硬漢。”
周二郎拈杯一笑,順口接道,“你是沒機會了,說不定我可以做到。”
劉永年輕笑,“那周大人一定是很疼愛自己的兒子。”
周二郎點點頭,“不瞞你說,要星星都恨不能上天給摘了去。”
“周大人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你我若非政敵,當為知己,來,乾杯!”
兩人各自一飲而儘,周二郎誠懇地說道:“劉大人黃泉路上不怪鳳青便好。”
劉永年放下酒杯,亦誠懇道:“今日你我易地而處,我也必然會做出周大人這樣的選擇,在下今日對周大人還有最後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周大人答應。”
說罷,劉永年一撩袍子就要給周二郎跪下。
周二郎沒攔著他,長指遮眉,半晌發出一聲輕笑。
“劉大人,我現在真有點兒想立刻就殺死你了,合著剛才跟我情真意切好一大通鋪墊,最後跟這兒等著我呢,嗯?”
劉永年深深伏下身去,標準得五體投地,“還望周大人體諒一個做父親的心。”
“起來吧,彆跟這兒演了,本官自己的兒子還照顧不過來,沒那閒工夫管你家的閒事兒,你自己的兒子自己照顧去!”
劉永年猛地抬頭。
周二郎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本官會想辦法保住你,記住,你欠了本官一個人情。本官將來討回的時候,收利息。”
周二郎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快走出門口的時候,劉永年突然叫住他——
“周大人,你並非皇帝最信任的人!”
周二郎回頭一笑,“多謝提醒,不過從你死也要保住他的那一刻,本官就已經清楚他是誰的人了。”
官場上哪來的情誼,隻有利益,劉永年如此老奸巨猾之輩,何故願意替人頂罪,原因隻可能有一個,對方他招惹不起。
所以,馮明恩其實是皇帝的人!
周二郎不得不重新估量馮明恩這個人了,有意思,竟然跟自己一樣,有著雙重身份。
明麵上是徐庚的人,實際上卻是皇帝的人。
能瞞過人精徐庚,也能瞞過端王手裡錦衣衛的眼線,當真不簡單。
出來詔獄,周二郎吩咐胡安直接回家,最近查林文,抓捕調查劉永年,幾乎馬不停蹄地,精神上和身體上都很疲憊。
若不是黃河修堤壩關係著十幾萬老百姓的生死,他真是懶得把自己搞得這麼疲憊。
周二郎回到家,下車後看見家門口停了醫館的馬車,心裡“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預感,快步進了屋,果不其然,鈺哥兒蔫蔫兒地躺在床上,老郎中正在給診脈。
“孩子怎麼回事兒?”
“今兒下午跑去賀府玩兒角球去了,興許是玩兒得出汗了,今天又有點兒小風,導致邪寒入體,發起熱來。”朱雲娘解釋道。
“爹,我沒事兒,待會兒喝了藥出出汗就好了。” 周錦鈺聲音聽起來有些有氣無力。
周二郎坐到兒子床前,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滾燙。
老郎中這會兒切完了脈,笑道:“大人不必太過擔心,其實小孩子偶爾發個熱,也並非絕對的壞事兒,正如剛才夫人所說,隻是著了些風寒,吃些驅寒的草藥,再休息個一兩日就可以了。”
周二郎聽他如此說,稍微放下些心來,他被周錦鈺生病整怕了,隻要孩子一生病,他就焦慮,唯恐誘發鈺哥兒的喘症。
雖然有端王給的藥丸,但周二郎直覺那藥治不了鈺哥兒的病,隻能緩解症狀,讓孩子發作起來沒那麼難受,不至於會發生上不來氣的情況。
是藥三分毒,還是端王給的藥,周二郎本能地不想讓兒子多吃,雖然找人檢驗過那藥並無問題,他也總覺得不安心,不是迫不得已,能少吃還是少吃一些。
二郎照顧得精心,周錦鈺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生過病,亦沒有喝過湯藥了,這次給開的湯藥裡非但有甘草還給加了少量的黃連,喝起來那味兒簡直絕了
周錦鈺捏著鼻子一口灌下去,苦得張著嘴巴直哈氣。
二郎接過秋霜遞過來的糖水,打算給灌幾口,讓孩子把那苦味兒給壓下去,想起兒子說他自己長大了,不喜歡讓人喂,把小碗兒遞到了兒子手上,“快喝點兒糖水壓一壓。”
周錦鈺接過來,咕咚幾口喝完,總算覺得嘴巴裡好受些了,衝周二郎咧嘴兒一笑,“爹,不苦了。”
周二郎嗔怪,“爹跟你說過多少次,倘若玩得出汗了,一定要去室內讓汗自己落下去,再跑出來玩兒,咱們不比賀景勝小牛犢子一樣的身體,所以鈺哥兒要比任何人都更愛惜自己的身體,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