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勤風順著柴京彥的視線看去——
風吹來,撲麵而來一股爛蝦死魚的腥臭味,那是死亡與腐爛的味道。
映入眼簾的海,在流血。
鮫人城、靈寶境中的海水蔚藍清澈,好似琉璃寶石,可麵前這片海,卻翻湧著詭異的血色,紅浪滾滾,衝擊著粗糲的岩石,轟隆作響,好似雷霆之聲,充滿不詳。
海浪拍打海灘,激起千層緋紅浪花,好似肺癆重病之人咳出的血沫。
“嘎嘎——”
黑羽大鳥,桀桀怪叫,箭矢般俯衝而下,本想在海麵飽餐一頓,卻被紅浪瞬間拍翻、吞沒,翅膀也被那些紅色幽靈死死纏繞,不得脫身,悲鳴地下沉,半響後再沒有任何聲音。
一聲不可察覺的歎息從師祖嘴裡溢出。
他走到海邊,俯下身,手指觸碰肮臟的海水,純淨的靈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傳播,肉眼可見地,海水正在由紅轉藍。
方才的大鳥從海水下一飛而起,竭儘全力拍打**的羽翅,眸中閃爍求生的光彩,嘩地一聲,如同墜毀的飛機,撲倒在海灘上。
“師父,你感覺如何?”
淨化不比武鬥,可以用法寶、招式與靈寵來緩衝靈力的消耗,這是實打實地在用自己的修為去換取其他微小生靈的存活機會。
柴京彥臉色蒼白,淨化這片海似乎對他損失極大。
薑勤風關切地注視著師父,發現雖然正值早晨,柴京彥背後的太陽卻沒精打采,白森森的,仿佛一隻突兀的眼珠子掛在那,目睹這一切,無情又冷漠。
柴京彥還是不看他,端著師尊的架子,隻淡淡說:“無妨。”
浪花退去,留下一片又一片虛弱無力的海洋生物,苟延殘喘,命不久矣的模樣。
薑勤風蹲下身,顰著眉,仔細觀察起來。
那些蝦魚蟹貝身上都粘連著濕紅的粘液,好似浸滿毒液的蛛絲,索命鉤魂,緊緊纏繞一身,阻止它們正常的呼吸。
少年修士伸出手,虎口有繭,動作輕柔,小心地撿拾起一隻花斑魚,
啪唧一聲,可憐的小魚兒在他雪白的掌心吐出一灘血沫,眼珠瞪大,鱗身僵直。
“不痛不痛……”
他忍不住出聲安慰,顯得天真、幼稚,無濟於事,卻那麼柔軟、可親,在這慘淡的末日之景裡,仿佛來自光裡的救贖——
隻要他說不痛,那便感受不到痛楚。
一陣冰藍光芒閃過,薑勤風驅動靈氣,治療這無辜生靈的病痛。
柴京彥安靜觀察他的動作,果不其然,那條魚在少年手中重獲健康,立刻生龍活虎地扭動尾巴。
這種血水之災已經出現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就算是自己也要花大力氣才能消除,但對薑勤風而言,就如同吃飯睡覺般簡單。
“此乃天機,你若有悟,便可往前,你若已有悟,便知不可往前。”
並蒂蓮花的聲音出現在他腦海中。
柴京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難道來自異世的徒弟是為拯救這世上的生靈而來嗎?
薑勤風剛想走到海裡把魚放生,卻為難地停住手。
明明柴京彥才釋放靈力淨化過,海麵上竟又開始慢慢生長起紅色的藻類生物,真是揮散不去的夢靨。
現在把魚放回去無異於讓它再去送死啊。
薑勤風怔神:“原來修真界也會有汙染。”
是的,眼前的場麵像極了現代的赤潮。
所謂赤潮,他曾經在高中生物課本上學習過。
隨著現代化工、農業生產的迅猛發展,沿海地區人口的增多,大量工農業廢水和生活汙水排入海洋,其中相當一部分未經處理就直接排入海洋,導致近海、港灣富營養化程度日趨嚴重,大量藻類瘋狂繁殖,聚集海麵,這才出現這種詭異的鏽色海洋。
問題是這修真界哪裡來的現代工廠?
柴京彥看出小徒弟的疑惑,手掌在虛空中畫出一道光幕。
光幕上出現一座規模極大的染坊,凡人們忙忙碌碌,奔走不斷,正在為靈寶境的修士們製作華美道袍。那成桶裝箱的染料似乎並非凡物,廢水一經排放,便對海水有了不得的影響。
景象改變,又出現大片大片的森林,似乎在開皇境附近,畫麵停在一處大礦洞,修士們正在指揮凡人力士們開采銅礦,隨采隨煉製,伴隨著銅礦石的提純,淡黃色的毒氣也排入空氣之中。
不同於赤潮之海的血紅,那裡的溪流呈現病懨懨的黃色。
“雖說靈氣渾濁是這些年才出現的,但赤毒、黃病、鬼綠卻在人間屢見不鮮,罪不在凡人,而在我們修士。”
說這話時,這世上最強的人修嗓音低沉,竟顯示出無力與愧疚。
薑勤風明白過來,這和現代社會何其相似,不少大國為保護自己領土內的環境資源,選擇把化學廠、工廠開設在弱小國家之中。
在這個世界,便是三大境修士把製作常見法寶、日用物具的工坊開設在人間,而人間本就沒有能力淨化這種仙人帶來的汙染,於是情況越來越嚴重,甚至影響到修真境。
其實……這也算是自食惡果吧。
實際上,以公孫贏為首的大能們,已經對這種情況心生警惕,所以才在上清提倡節儉之風,但效果也不太好——
畢竟誰能想到大自然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報複凡人與修士呢?
上清境還算好的,其他兩境,特彆是靈寶,奢侈享樂,從來不在乎這些。
造月的“壯舉”不必贅述,就算是平日裡供給他們華麗衣裳的染料廢水都能毒死不少海下靈物。
如果柴京彥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這事反而相當好解決,誰家亂排亂放、誰家過度耕種,打上門便是,可他偏偏出身世家,懂禮儀、遵法教,不喜以武取勝,隻能因地製宜,逐步治理。
到頭來,三個修真境的境主們商量來商量去,利益關係交錯複雜如蛛網,誰也不相信世界會因為人間的汙染而毀滅,誰都想享受現在資源富足的生活,無人退步,改正作風一事便遲遲不決。
“小風,我記得你時常去萬卷館讀書?”
薑勤風點頭。
“館內光源皆是用的不死螢蟲,這種靈物本該自由自在地四處飛舞,現在卻被禁錮在小小一隅之內,每年無數螢蟲被抓捕,死去,終有一天,千年、萬年,早晚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可那又如何?修士們需要這些光源,就算是我也不能輕易乾涉。”
薑勤風:“難道沒有解決的辦法嗎?”
柴京彥背對著他,身影高大,發絲飛揚,仿佛下一刻就要踏月飛升的仙人。
“或許……這就是我動情的意義。”
他的聲音輕柔,湮滅在海風之中,像是花兒在空中片片支離破碎、分崩瓦解。
情動對道心的衝擊,確實有助於修為的突破,他幾乎在大成的門前,就差那塵埃落定的一步。
仙史上還未曾有人修突破至大成境界。
龍鳳等靈物之所以有大成之勢,還要仰仗天生的肉身優勢,若是隻比靈氣修為,人修的大成才是真正的大成。
大成之後會如何?
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