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兀然一懵。
上一秒還處在癡心得償的幸福之中, 下一秒卻被現實的炮彈狂轟濫炸,太驟不及防,她登時僵愣在那裡。
國內的英語教育統一都是美音, 課本磁帶是美音, 老師同學講美音,連那些被熱推力薦的英語學習劇, 也基本是美劇。
宋知輾轉那麼多座城市, 從北到南, 從東到西,無一例外。
是以, 當初在“交換情報”時, 她根本就沒想過,居然還會存在“英語口音不同”這種細節的致命破綻……
為什麼改講美音?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兒周亦嬋啊。
宋知對上周衍犀利的眼睛, 仿佛被釘在了椅子裡。
她其實心慌得要命,耳邊全是心臟加速的雷動聲, 可她卻迫使自己始終與男人保持對視。
她不想表露出任何心虛,或者說, 她不想讓真相在今天、在此刻敗露。
許是沉默的時間太長, 周衍怕敏感的女兒多想,又補充道:“沒有質問的意思,爸爸隻是有點好奇是什麼促使了你的改變,想多了解你。”
所以並非懷疑女兒被替換了?
也是,宋知轉念想,分明還是一模一樣的臉,正常人也不會立刻往“換了人”這種方向聯想。
隻不過是她的心虛在作祟!
思及此,宋知便複又冷靜,她不再去憂心周衍究竟看出了多少漏洞, 而是努力思索該如何去補上這個大窟窿。
片刻,她自如地回應周衍說:“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告訴爸爸。突然改講美音,有兩個原因。”
“嗯?”周衍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宋知麵不改色地胡謅起來:“最主要的原因,是高考。爸爸應該也知道,國內的大主流是講美音。老師告訴我,如果我高考口語說英音,可能會吃虧,所以我進入高三就開始換美音了。”
頓了頓,她總結:“高考才結束就來倫敦,我還在美音的慣性裡麵吧。”
周衍聞言陷入沉默,也不知是信或不信。
好半晌,他才又看向宋知,開口第一句卻是道歉。
他說:“小嬋,抱歉。我光盯著分數和排名這些結果,忽視了你在過程中的掙紮,這是爸爸的失職,我向你道歉。”
宋知沒料到,自己隨口編造的謊言,竟引得周衍自省,一時無言。
最後,她隻能反過來寬慰他:“沒關係啊,天底下本來就沒有誰,能夠察覺他人的全部。我們不過是普通人,會有疏忽再正常不過。”
“是,我們不過是普通人。”
像被觸動,周衍笑笑,又問,“那另一個原因是什麼?”
宋知大膽道:“是我不想再做以前的周亦嬋。既要變,索性全變了。”
她這樣說,其實隻是以防自己還露出了其他不自知的破綻,並拔高之後的容錯率。
萬萬沒想到,卻直戳周衍心臟。
他本隻是聽女兒說“我遲早要出遠門”,擔憂她要突然離開,才會拋出質疑,一步步往內深挖。不料,女兒竟說,我不想再做以前的周亦嬋。
仿若已有什麼計劃,且正在實施。
周衍靜默許久,終於還是說:“小嬋,爸爸理解你想要在成人後徹底打碎改變自己的心情,但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宋知問。
周衍非常認真地說,或者說是叮囑道:“不要走極端,不要玩消失,遇見解不開的難題找爸爸溝通。”
宋知猛地怔忪。
她才回味過來,或許周衍剛剛的循循善誘,都不過是為了此刻的叮嚀。
男人是如此的敏銳和周密:察覺到她的異常,猜測出她最後會走,然後引導她一步步說出改變的原因,最後懷柔地叫她承諾不會衝動離開。
這令宋知想起,第一次和周亦嬋見麵時她說的一句話,“我爸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可又什麼都要追著問你,太讓人窒息了。”
明知道女兒生出逃離的心思,卻仍步步為營,欲“綁架”她留下。
若是周亦嬋本人在此,恐怕將又覺窒息,然而,宋知心中卻生出股熨帖。
因為,在她離家時,根本無人關心。
漂泊無依的浮萍,即便是帶有控製意味的挽留,也會動容和眷戀。
宋知內心一時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佩服周衍,或是在羨慕周亦嬋。
她覺得,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否則,她不確定自己會否生出一種名為嫉妒的情緒。
“可是——”
宋知盯著周衍,像裝傻似撒嬌:“爸爸你這是三件事誒。”
周衍像沒料到她會撒嬌,倏然一怔。
隔了會兒,他才揚眉反問:“那你讓爸爸敲詐嗎?”
宋知翹起腿,又晃了晃手中的紅酒杯,眼珠滴溜一轉,說:“看爸爸之後的表現吧。”
“行,爸爸努力。”周衍竟配合起她幼稚的把戲。
粲然柔幻的水晶燈下,一大一小兩個人舉杯,相視一笑。
像極了一對默契的親生父女。
*
翌日便是陳焰的生日派對,父女倆捎上江舒月,於午後出發。
是的,江舒月也在被邀之列。
宋知對此並不意外。
一來江舒月加上了陳焰的微信,肯定會主動爭取赴約;二來,以陳焰的風流紳士做派,他也不可能將她的朋友排除在外。
她頗感意外的,倒是江舒月今日的裝束。
女生的這身小香風行頭看起來很是眼熟,宋知稍多看幾眼便想起,從頭到腳包括她腦袋上的發箍,自己都曾在周亦嬋與之的聊天記錄中見過。
難怪昨天周衍叫江舒月一起去逛街時,她竟會稱自己想留在酒店為陳焰準備生日禮物。原來,她早向周亦嬋本人勒索過了,而去陳焰的生日派對也早就在她計劃之列。
宋知睨她,而江舒月也恰看過來。
目光交彙,女孩便立刻富有深意的笑起來:“亦嬋,你眼光真好,你送我的這條裙子,今天穿剛剛好呢!”
她明知道一切都非周亦嬋自願,此刻當著周衍的麵“秀友情”,未免有些膈應人了。
尤其,周衍還慷慨地說:“生日派對後,我就不打擾你們閨蜜遊了,到時叫小嬋陪你逛個痛快。”
若是周亦嬋本人在此,恐怕得憋出內傷。
但宋知卻隻是好奇,好奇江舒月為什麼在得償所願的今天,還有心思跟自己陰陽怪氣。要知道在去看F1賽車那天,她可是快意得像個大赦天下的帝王,根本沒空找茬。
事出反常必有妖,宋知直覺會有後續。
果不其然,當他們快抵達諾丁山時,江舒月按捺不住講出了她的小心思:
【我要你拍下陳焰的頭盔。】
宋知看得一知半解,但她懶得問,預備到現場後親自一探究竟。
他們本就住在倫敦西區,車子很快便抵達諾丁山,但宋知沒有看到那舉世聞名的藍色小門,也沒看到那排彩色的房子。
轎車穿越一條條陌生馬路,最後駛入一間莊園。
放眼望去,一碧萬頃。
今日難得是個大晴天,濃綠之上天藍如洗,黑色柏油路蜿蜒匍匐,將他們引向一座恢宏的白色城堡,晃眼間還以為來到了女王的宮殿之前。
宋知不由看入了神,竟忘記下車。
周衍從前座下車,替女兒打開車門問:“很喜歡?”
宋知下意識“嗯”一聲。
周衍便道:“那之後我們都住這裡。”
少女一時更茫然。
周衍提醒她:“先下車,爸爸再給你展開講。”
宋知如夢初醒地下車。
陳焰這個東道主並未在門口迎接,而是一位白發老管家引他們進去,管家邊走邊恭敬地與周衍交代著事項,而周衍時不時側首與她講話。
宋知才知道,原來這裡並非什麼宮殿,而是間新建的莊園式酒店,名為“西川莊園”。
主要投資者竟是陳焰的父母,而周衍也是股東之一。今日,“西川莊園”趁著陳焰的成人禮,正好開始營業。
紙醉金迷的氣息蓋了宋知滿頭,她走在與宮殿也無區彆的莊園內,心中卻在想:開F1的果真非富即貴!
說曹操曹操到。
宋知腦內剛閃過陳焰的麵孔,她麵前的一扇門被推開,便見少年一襲筆挺正裝,意氣翩翩地坐在最前方。
他坐在一排麥克風後,眉目恣肆地正發言:“能加入法拉利大家庭,的確,這是我的榮幸。但誰知道呢,或許這也是法拉利的幸運呢?”
一口標準倫敦腔,陳焰以最優雅的語調講著最狂妄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