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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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氣騰騰地回到東關街, 在距自家院巷兩裡路的時候,陡然間,沃檀聞到一陣濃重的劍腥氣。
她抬高了頭去看, 便見有凜凜寒光閃動, 甚至隱有鞭子的破空聲, 以及刀劍相交的動靜。
再離近了些, 便見一茬茬往外跑的住戶,嘴裡喊著“殺人了”之類的驚嚎。
沃檀躍上屋脊, 見是兩拔人在混戰,且當中一拔正是六幺門人。
領頭那個,還是她阿兄。
此刻她阿兄正與個瘦杆杆的黑衣人在搏鬥,且明顯處於下風。
眼見那人一個肘擊震落她阿兄的刀,旋即裹了風的劍身便要朝前刺去, 沃檀立時飛縱,自背後發起突襲。
那人身手著實了得,五感也不是一般的敏銳, 登時以精準的後踢踹偏她的劍, 接著並指如刃, 反手便朝她咽喉襲來——
指顧之際, 一聲肅喝殺入耳中:“萬裡!”
寸餘之外,那利爪轉向停住。
“檀兒!你可有事?”得了片刻喘息的沃南疾聲喚她。
沃檀的全幅心神, 都被適才那道聲音吸住。
循聲而去,便見她那病秧子外室被兩個衛從護在身後,而在他旁邊的,則是被人挾住的盧小郎君。
四目相觸, 沃檀肺中邪火蹭地冒到腦門, 她拾起地上的劍橫於胸前, 快步直逼景昭。
衛從自然不會乾等著讓她對自家王爺下手,紛紛迎了上去。
當中一個正是衛從統領韋靖,韋靖覺得這簡直是天上掉的好機會,卯足了全力,一心要生擒沃檀。
論武功沃檀哪裡是他對手,且還是以一敵二,很快便招架不住露了短。
而便在韋靖一個鶻落,凝了的劍式要落到沃檀身上時,卻促然被一股力給拽住。
於這當口,沃檀咬著牙挽了個劍花,順勢劈下。
布帛割裂的聲音才將響起,便有新鮮的血腥味撲入鼻腔。
“——王爺!”
沃檀拄劍喘息,見韋靖等人立時旋身去看景昭。
景昭捂著右臂,汩汩紅跡迅速染濕臂袖,想是那一劍割得有些深,還有血自他指尖一滴滴砸到地上。
“王爺為何來阻屬下?鬼功球在此女手中,需捉她才是!”韋靖切齒不已。
景昭立在原地,與沃檀靜靜對視。
明明不久之前還靠在自己肩頭噥噥密語的姑娘,這會兒狠抿著嘴,滿目森冷地望著他。
“你敢騙我?”
因為失血的緣故,景昭麵色有些發白,目中各種情緒交織。
“事出有因,我可解釋。”
“你看我像願意聽你解釋嗎?”沃檀麵容陰惻惻:“龜兒子,拿我當猴耍呢?還不過來吃姑奶奶的劍!”
“檀兒……”
“堂主,京衙的人要來了!”六幺門有人高聲喝了一嗓子。
沃南本來隻打算來接盧長寧,卻不料有這一出,因而僅帶的幾名門人壓根敵不過王府人眾,更彆提京衙的人了。
他奮力格開萬裡的衝拳,朝沃檀喊道:“檀兒!撤!”
自己的家,自己憑什麼要走?
沃檀本想依著膽氣留下來,奈何她怕死,覺得自己小命要緊,便在惡狠狠朝景昭比了個割脖子的手勢後,隨兄長縱身離去。
見他們要跑,王府人自然打算追攆,卻又被景昭製止住。
動靜平定後,被打鬥嚇到的雪貓從角落裡跑了出來,衝景昭長長地叫喚一嗓子。
氣血翻湧著,景昭咽下喉間腥苦,搖頭道:“先回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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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些時辰,六幺門。
由沃檀口中聽過來龍去脈後,沃南麵色很是難看。
妹妹養了個外室,且那外室,還是當朝九王爺。
試問還有何事,能比這樁更荒唐?
“檀兒,你委實胡鬨過頭,此事若換個人來,怕要直接拿你當內賊給處理!”沃南不留情麵地斥責道。
沃檀唇角微撇,偷偷朝上覷了一眼:“可那個什麼球,也算是我找到的吧?難道不該記一功麼?”
此刻她剛剛交上去的,那所謂叫鬼功球的東西,正被楊門主托在掌心之中。
那球由象牙雕製,外表是龍鱗,共有數十層,每層都是個單獨的球體。
何謂鬼斧神工,也就如此了。
默不作聲地觀摩半晌後,楊門主才緩緩開腔:“寧兒雙目……已在轉好?”
“說是能看見些虛虛的影子。”沃檀如實答道。
眼見楊門主眉心微緊,沃南一心替妹妹說話,便踟躕道:“門主,檀兒剛來鄴京,對門中事務也一概不知,那九王爺許是,許是圖她……”
“許是圖她美貌。”楊門主淡聲接了沃南的話。
她掀起半半耷拉著的眼皮,目光打量了沃檀一回,笑說了句:“久不見,小檀兒確實長成大姑娘了。”
音腔雖平和溫容,然而身為一門之主,又怎會在這種時刻說什麼家常話?是以沃南在聽到這聲誇讚後,便立即生出不寧的心緒來。
應他所想,楊門主喚了沃檀上前來:“你可知這鬼功球,有何用處?”
沃檀搖頭。
楊門主再問:“那你可知你口中的盲眼少年,是何身份?”
沃檀一問三不知,但聽門主喚那盲眼少年作寧兒,想來……應該不是什麼普通身份。
堂中的座首處,楊門主挽起唇角,和顏悅色道:“無妨,本座與你慢慢說。”
上了年紀的人,隨便幾句話,都像娓娓道來。
在楊門主徐徐慢慢的聲音中,沃檀知曉了那鬼功球的來曆,以及盧長寧的真實身份——舊朝親王之後,亦便是,僅存的皇室血脈。
怎麼又是個皇室?
沃檀聽得直撓頭:“可那唐……”
“唐氏不過普通婦人罷了,旁的一概不知。她若知曉,也不會將這些東西隨便贈人。”楊門主渾濁的雙目之中,滿是對回憶追溯的淒痛。
於她記憶中有那麼個人,雖為舊朝親王,卻並無複國之心。
甚至於,那人為了躲避老臣屬的追隨,還直接尋了一民間女子結為夫婦,與其生兒育女,甘願隱居於萬姓之間。
然而即便如此,新王朝的統治者又如何肯放過他?
於是搜羅又撲殺,最終一場大火,燒得一父一子麵目全非……幸而,還是給逝去的大齊王朝留了血脈。
自往事中抽神出來,見得沃檀目有疑惑。知道她在猜什麼,楊門主牽著嘴角笑道:“孩子,那桓王,乃是本座嫡親的弟弟。”
沃檀呼吸一頓。
所以她們門主,竟然是舊朝的公主麼?
她偷偷去看沃南,見自己兄長麵色凝重,也不知是不是被這消息給嚇的。
“咯噔。”
輕微的聲響中,楊門主將那鬼功球放在案幾上:“這當中雖藏有地圖,但那古墓外有機關。若我不曾猜錯的話,開那墓穴的鑰匙,當在寧兒身上。”
沃檀認真看著那球,想起楊門主適才說的,那古墓裡頭藏著價值連城的寶物。若悉數取得,便是舊朝遺民複國的最有力後盾。
正琢磨地圖到底藏在這球裡什麼地方時,耳畔又聽楊門主問道:“孩子,本座有樁差事想交予你,你可願領?”
沃檀懵懵望去,楊門主微笑著補全道:“你可願去王府,將寧兒救回?”
“門主!”旁邊的沃南驟然抬眼:“王府層層布防,又有那等高手在,檀兒如何有那般能力?”
“不試一試,如何知曉呢?”楊門主低頭撫著袖襴,言辭輕緩道:“本座瞧著,檀兒是個機敏孩子,未嘗辦不成這事。況且,本座也沒說讓她一個人去,你作甚急成這樣?”
她全程未看沃南一眼,聲音也低啞得仿佛沒什麼力氣,但沃南的脈搏,已然跳得快到不像話。
門主之令,不容置喙。
沃檀偏頭想了一陣,未幾睜著烏溜溜的眼:“門主放心,我本就預備要殺那勞什子王爺,自然也會將盧小郎君給救回來!”
看小姑娘凶氣逼人,恨不得就地歃血的模樣,楊門主親切地笑了笑,眼角下的紋路皺起,絲絲縷縷。
殿室一旁,沃南脊背僵得厲害,他心知,這事徹底沒得轉圜了。
自殿室出來,沃南數度欲言又止,最終在胞妹清清亮亮一雙眼的注視之下,長長歎了口氣:“量力而行,不可拚命。”
沃檀清脆地應了一聲,問他:“阿兄,門主說六幺門的人隨我調動,是真的嗎?”
沃南掏出塊棗木令牌,遞了過去。
沃檀立時認出這是三元令,可號堂主以下的門人,而若分堂堂主執之,甚至可命其它堂主。
這樣有份量的令牌,卻在她阿兄手中。
“阿兄,門主這麼信你,你往後真要接她的班,做六幺門門主麼?”憂心過後,沃檀又費解地問:“還有,門主既然是舊朝公主,那咱們到底是要幫那東宮太子,還是要光複舊朝?”
“這些不是你該管的事。”沃南攏起眉頭:“王府守備森嚴,你拿準了再去,莫要輕舉妄動。”
沃檀擠皺鼻尖:“知道啦。”
她欲走,又被沃南喚住:“還有一件事,你許不知。”
“什麼?”
“那九王爺身懷武功,且身手,不一定在你之下。”
……
離了六幺門,沃檀散漫地在外頭遊蕩了好幾個時辰,待天色烏黑下來,才回了東關街。
阿兄給她踅摸了新的住處,不搬不行。
東關街比往常要靜。
許是被白日裡的動靜給嚇著了,平日裡這個時辰,還有人家會領小伢兒出來吹吹過堂風,眼下卻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頗有些風聲鶴唳的意思。
確認四下無人後,沃檀偷摸潛回自己家。
院裡打鬥過的痕跡明顯,葡萄架都被折騰塌了,好些葡萄皮開肉綻,被踩出紫紅的汁水來。
屋裡頭倒是沒被糟踐過,被褥平平整整,兩個枕頭擺在一起,桌上的杯子裡頭,還有她喝剩的那半杯荔枝飲子。
沃檀沒精打采地打開箱籠,本想拾掇衣裳的,卻入目就是幾件男女衣衫交疊在一處,看著堵心不已。
算了,買新的就是!
“啪”地摔上箱籠蓋,聞著空氣中餘留的墨硯味兒,沃檀唇線繃緊。
什麼混蛋根子,竟敢拿她當猴耍。是她錯待了他,早知他是什麼王爺,定拿藥生醃了他!
……
相近時辰,王府。
滿室藥香,焦苦濃鬱。
治傷加解毒,敷完最後一輪藥後,呂大夫這才抹了抹額上的汗,低聲囑咐道:“王爺需得靜心修養,少思少慮,好生歇息。”
景昭掩著唇咳了幾聲,喑著嗓子道聲謝:“辛苦呂老。”
呂大夫收拾好診箱後,悄著聲息退出寢殿。
出殿門時,老大夫還不忘提醒守在外頭的二人:“有什麼事明日再說,王爺此刻需靜養。”
韋靖心結鬱鬱,不由發起牢騷:“你說王爺怎麼、怎能和那女殺手……”
原本聽手下說王爺曾主動勾引那女殺手時,他還半點不肯信,可經了白天的事,要還不肯認清事實,那他就真是蠢出了鬼。
“男歡女愛,不是很正常麼?”萬裡口中嚼著片葉子,語氣比韋靖平靜多了。
“可這太荒唐了!”韋靖壓著嗓子道:“我原以為王爺不近女色,是對兒女私情毫無興趣。可王爺既有那份心,蘇姑娘好歹是高門貴女,哪裡不比那女殺手好?”
“我又不是王爺,我怎麼知道。”萬裡乾巴巴地搭腔,又鼓動著腮幫子問:“你反應這麼大做什麼?你膈應?”
韋靖搖搖頭。倒也不至於說膈應,他就是想不通這裡頭的事。
而且他看得真切,那女殺手今日持劍的架勢,就是要殺了他們王爺!
對此,萬裡倒是拄著下巴細想了想:“估計王爺就喜歡那樣有匪氣,還蠻不講理的姑娘?”
韋靖:“……”
他二人在殿外談到相顧無言,而寢殿之中,歪在迎枕上歇息的景昭,睡得並不算安穩。
恍惚間,好似有個靈動輕俏的影子乳燕歸巢般撲到身邊,不由分說地,便捧著他的臉親了兩口。
脆生生,笑嘻嘻,蠻不講理又俏不可言,讓人不知拿她怎樣才好。
她手不老實,上上下下嗬他的癢,自己反而咕咕嘰嘰笑個不停,又潮又暖的鼻息噴在耳畔,像要灌入他的心腔。
正值親昵之際,他卻陡然通過燭光投射出的壁影,見她高高舉起手中利刃。
隨即,耳邊便響起聲冷峭燦亮的怒喝:“騙子!”
後心驟然一痛,景昭倏地睜開了眼。
帳幔委地,一室清冷之中,唯見在騰動的,便是包繞在鼎爐旁的浥浥爐煙,又哪裡有半個姑娘家的身影。
知是夢,景昭緩緩靠回迎枕之間。
若論心悸,不如說失落更多。
冷不防從那巷間院舍回到府中,一時還有些不適應。
耳畔似乎充斥著瑣碎的絮叨,又仿佛在下一刻,便會有人將腿橫到他腰間,再將頭埋在他頸間,呼呼酣睡。
這趟歇得不算久,景昭精力仍有些不濟,薄薄的眼皮委頓下來,思緒也慢慢浸回虛實之間。
雖說早知有些事難以避免,卻不曾料想,如此讓人猝不及防。
想起白日裡的場景,便憶及姑娘家那雙蹭蹭冒火的眸子。
景昭揉了揉額角,複又垂眼輕笑起來。
氣成那般,可有得頭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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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早,沃檀手持三元令,堵住了去陳府上值的胡飄飄等人。
聽了沃檀的話後,胡飄飄斜了斜眉:“門主給你三元令,是讓你拿來乾這事的?”
“門主讓我去殺那個九王爺。”沃檀齆聲齆氣地說。
“嗬?”胡飄飄愣了半晌,接著同情地拿眼瞥她:“好妹妹,早知你時日無多,就算沒有三元令,姐姐也會幫你的。”
“閉嘴!我沒有姐姐。”
……
片刻後,陳府。
有日子沒來,這府裡好似比之前還要華敞豪麗,處處一派喜氣。
尤其是陳寶箏的院子,多了不少奇珍異寶,進進出出的仆婢臉上都泛著光。
離大婚不足一旬,這日,禮部與尚衣局的人又送了吉服來試。
陳寶箏在裡頭被一群人服侍,而外間的廊下,胡飄飄看著易容後的沃檀,心裡直犯嘀咕。
太子大婚,九王爺肯定會出現,屆時人多事亂,再好下手不過。
胡飄飄又一次覺得自己小看了沃檀,沒想到她竟然會易容取替另一門人,與自己一起跟在陳寶箏身邊,待大婚當日,再伺機而動。
原以為這小毒鬼會直接衝進王府去送命,卻原來,她還懂點計謀。
打量半晌,胡飄飄又想起另一樁事,便還是沒忍住,問沃檀道:“那天的男人,你打哪兒找來的?”
沃檀木著臉,沒有理她。
“我那藥用著不錯吧,來了幾回?滋味可美?”胡飄飄毫不氣餒:“不聲不響養了個男人,嘖嘖,還是你會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