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田枝罵罵咧咧的聲音走遠,沃南這才擰眉關切胞妹:“你受傷了?”
“還不是那姓秦的糟老頭,經脈差點給他震斷了!”
這話聲出口,沃檀避無可避地看到阿兄麵色上的異樣。可不知是否她生了錯覺,竟從阿兄眼中看到一閃而逝的恨意,甚至於留意到他咬了下牙。
心中雲遮霧繞,沃檀不解地悶聲嘟囔:“不過我沒什麼事,傷已經療過了。”
沃南麵色鬆了下來,可他猶不放心,還是親自給胞妹探脈,又重新打坐替她調了許久的息,這才稍稍鬆了繃緊的心神。
“內傷或有緩解,外傷還需休養,早些回去歇著罷。”
沃檀接過阿兄遞來的藥,鼓著腮兒沉默了下:“阿兄,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感受到胞妹的一腔彷徨,沃南心中滋味萬千。
那九王爺城府深,又是個極為機敏的,恨隻恨自己到底托大了些,到底還是低估了他。
上前一步,他給胞妹順了順額前的淩亂發絲:“你我是兄妹,談什麼麻煩二字?莫要胡想了,回罷。”
……
依言回到家後,沃檀在榻上側躺著,老久都睡不著覺。
輾轉來去,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窩囊極了,兩回行動下來,要麼被他預先識破,要麼被他輕鬆化解,
這種被拿捏的感覺,實在惱人!
滿心的氣無處撒,許是睡前這些攪心的事兒作祟,好不容易沉入夢鄉後,卻發了個古怪的夢。
似是哪日午憩將醒,她眯著眼睛爬了起來,迷迷沌沌之中,看見病秧子走了進來。
他穿著皎白色的襴袍,腳上蹬一雙淨底子的皂靴,腰間長絛掛穗,身如青柏,濯若青柳。
“醒了?”
病秧子聲音好聽,她眼睛裡頓躥過亮亮的光,其實想克製的,但身體卻很誠實地偎了過去。
她抻起腰來,響亮地親了他一口。
他將她提到懷中,眼中帶笑:“青|天白日的,乖一些。”
讓她乖一些,可他說話時卻故意磨她鼻子,氣息撫在她唇珠上,酥酥\\麻麻的,怪讓人腿軟。
她掛在他身上哼哼唧唧:“牙疼……”
“還疼?”他低下頭來:“可是又吃了許多甜物?”
聽出他語出帶著的薄薄責備,她心氣不順極了。
不過一小盞桂花秋梨,十來個藕心黃豆圓,還灌了半壺柚皮奶酥罷了,哪裡多?
他拿指肚點她額頭:“今日的藥可吃了?”
藥?“我不吃藥!”她扭手扭腳,不願答應。
那藥最是涼苦,能放倒一頭驢,她才不吃。
本以為又要聽囉嗦,可他這回竟沒再說什麼,將她往上提了提,便也坐到榻上來與她逗悶子。
他聲音□□瀾,徐徐與她說著些新鮮事兒,不緊不慢,不焦不躁。
他好似喝了些酒,令她聞到些果子發酵的甜味。
那味道勾得她生了好奇心,便撐在榻上貼臉嗅他。一追一躲間不知怎地,呼吸就卷到一處去了。
他抬手摸著她的發頂,一雙光華萬千的眸中儘是無邊曖融:“似雪也沒你這麼窩賴,當真是貓變的不成?”
“你才是貓,你渾身長毛!”
“又說胡話。”
耳邊響起他溺人的低笑,她的後腦勺像爬過一群螞蟻,細栗潺潺。
眉間被他映下一吻後,她不滿地指責道:“你又色|誘我。”
“我用色|誘麼?檀兒不是向來饞我身子?”才聽他笑說完這句,腰間便是一緊,猝不及防被放倒在他臂間。
相貼來得突然,她隻覺他唇鼻誘人,便閉起眼懵懵承受著,如入五裡霧中。待有東西渡了過來,她才矍然覺察到,他竟在給她喂藥!
她使力想推開他,奈何唇舌被堵,腦後也被扣著,待那藥喂完,她鼻子眼睛早苦作一團。
意識到被他作弄,她嬲得拿腳踹他:“王八蛋!我滅你全家!”
“檀兒,你是我的妻。”他伸手替她拭著吻漬,語中幾多無奈。
她格開他的手,想也不想便衝口而出道:“我可以當寡婦!”
情緒過於激促,話沒說完便被嗆了啖口水,沃檀當即彎下腰去,咳得眼泛水澤。
咳著咳著,整個人像被浸在一片白光中,眼前又像起了一堵霧牆,身邊的場景漸次消融,連原本幫她拍著背的病秧子都模糊起來。
她驚訝地直起腰,身子卻冷不防向後仰了仰。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一個倒吸,沃檀驀地睜開眼。
眼前,一團漆黑。
瞠著雙目喘了半刻的氣,沃檀才反應過來,意是個夢。
醒過腔來,沃檀矜傲地往空中掄了兩拳。
撞邪了,發的什麼怪夢!
……
轉天中午,沃檀還賴在榻上時,門裡的召令響了過來。
如沃南所說,她內傷雖無大礙,但背上的外傷還是牽得有些發痛。然而令不能不遵,便還是拖著一身的困意爬了起來。
彼時的六幺門中,楊門主正靠在背椅上,沉著聲音說了句:“好個九王爺,果然多智近妖。”
沃南臉色微青:“可他為何這樣說?難不成隻憑那鑰匙,他便可尋得古墓?”
“他這是在逼我們。”楊門主的聲音喜怒不辨:“逼我們將鬼功球交出去,交給陳府,獻給東宮。”
便在今晨,五皇子將古墓之事上奏聖聽,道是尋得古墓之鑰匙。
此舉給五皇子邀了一功不說,又引得聖上下旨追查,還偏把這樁差派給了太子。
眼下太子領了差使,萬一查到六幺門頭上,便勢必會引陳府與東宮懷疑,進而與這兩方生隙。
所以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索性|交出那鬼功球當做人情,讓太子把差給交了,亦可洗刷與舊朝的嫌疑與瓜葛。
畢竟那古墓莫說未曾尋到,就算是尋到了,六幺門也需維持這場結盟,需要陳府與東宮的勢,一時半會不可能斬斷。
沃南瞳孔暗了暗:“可他隱瞞了盧小郎的事,並未提及盧小郎。”
“這位九王爺,是在釣魚。”楊門主抬眸遠眺,笑意譏誚。
看起來像留有餘地,在賣人情,可又何嘗不是在引誘他們?
既如此,那便當一回咬鉤的魚。
但餌麼,也不止他手裡有。
此刻,沃檀正迎著楊門主的目光入了堂內。她尚懵著,不知為何又喚自己前來。
見了沃檀,楊門主神情一如既往的親切:“小檀兒,來,上來。”
沃檀看了眼阿兄,有些忐忑地走去門主身旁。
楊門主拉著她的腕,藹聲關心道:“聽你阿兄說你受傷了,今兒身子可見好些?”
沃南背脊木住,心跳驟然墜跌一瞬。
他根本……不曾報過這事。
可沃檀並不曉得內情,還道阿兄當真與門主提起過自己的傷,便點頭答道:“已經好很多了,應該過幾日就會痊愈。”
楊門主緩慢地唔了一聲:“本該讓你好生歇個幾日的,但事發突然,想著還是宣你過來,想聽聽你可有何良策。”
話落,楊門主示意沃南,將事由從頭至尾陳述一遍。
聽罷沃檀恍了恍神,眼中仍是空茫之際,門主已然開了腔:“多好的機會。那位王爺本可造出翔實證據,借朝廷勢力打壓我六幺門,甚至端掉六幺門,可他卻硬要留這麼幾手,讓人好生不解呢?”
楊門主聲音輕慢且虛啞,像極了普通的垂垂老者,然她後一句卻問的是:“檀兒,你說這位王爺……到底是怎麼想的?”
將整個六幺門的人扒拉幾遍,沃檀充期量也不過小嘍囉一名,素來門中之事哪犯得著與她說上幾句的?故門主此舉,她再是棒槌一根,也咂摸出不對勁來。
沃檀偷覬阿兄一眼,卻見阿兄臉上僵得厲害,甚至可說是木然失色的地步。
沃檀心內惴惴,硬著頭皮答道:“請門主恕屬下愚鈍,屬下著實也摸不清那位王爺的想法。”
堂室中響起楊門主一聲幾不可聞的笑,徐徐緩緩,似乎不帶什麼情緒。
她端起桌上的杯盞,裡頭盛的不是茶,而是泛著嗆鼻生草氣息的酒液,想來烈度應當不低。
便是這樣高烈度的酒,楊門主低頭喝了大半盞,這才重新開口道:“小檀兒既已知那古墓中有什麼,便更應知曉本座複國大業,亡國之辱,皆係於那墓穴之內。”
沃檀點頭:“屬下知道。”
“拜那位九王爺所賜,鬼功球本座是藏不住了,但我六幺門卻並非任人欺辱之輩,且那鬼功球既是小檀兒你所尋回……”楊門主側目看她,嘴角笑意寬和:“想來,你也不會願意白白將它拱手於人?”
沒來由地,沃檀眼皮一跳。
……
日光薄淡,風兒微息。
相近時辰的王府內,五皇子也正與景昭談著這事。
“若六幺門將那鬼功球給了太子,屆時尋墓,太子必然要插手。”五皇子不安地撓了撓桌麵,思忖道:“皇叔,我們是不是也該尋摸個合適的人選,與東宮的人爭上一爭?”
景昭頷首:“自然要尋。”
舊朝勢力既一直不肯放棄尋那鬼功球下落,想必當中之藏寶,足可支撐他們複國之望,隻具體有哪些寶藏,卻並無清晰記載。
而既是未知,便意味著,當中大有手腳可做。
東宮不傻,定然不會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因而必會派人搶那主導的差使。
五皇子搜腸刮肚,一連舉例好些個合適的,卻都悲催地發現,東宮都能壓出更有力的人選來。
正意頹之際,陡然聽得景昭問:“依你看,本王如何?”
“皇叔?”五皇子驚詫:“可皇叔身子骨向來病弱,那古墓看著便山迢水遠,那般奔波皇叔如何受得?”
景昭慢慢敲擊著手爐,目光探向匐於坐楣凳上的雪貓。
這貓兒不過才跟她待了幾日,便學來些嬌憨招人的小動作,這會兒趴臥於地,正用前爪托住頰肉,直看得人忍俊不禁。
收回視線,景昭徐徐答著五皇子:“你推再多的人,東宮都有法子爭替,唯有本王出麵,此事才會落定。”
“皇叔何以這樣篤定?”五皇子有些直愣愣的。
“因為本王若出麵,陛下定會力保。”
輕描淡寫的話聽到耳邊,五皇子先是神思凍結了下,不久後,他眉梢一個起伏。
是了,皇叔行事向來最為牢靠,公認的操守方正,穩健持重之人。縱是朝中袞袞要臣,也無人能抵得過皇叔之名望。恐怕都不用旁的人質疑,父皇便會力保於他。
愁緒消散,喜色暈開,五皇子心神鬆泛下來,複又開始猜測道:“也不知那六幺門,到底幾時會將東西獻給東宮。”
“喵嗚——”
軟軟的貓叫聲響起,那小狸奴想是嫌地上硬實,起身輕靈地躍上景昭膝頭,不管輕重便一團亂踩,且毫不講理地往他懷裡拱了拱。
這般窩賴之氣,著實令人眼熟得緊。
景昭收著眼睫看了這貓兒小片刻,唇角浮出些笑意:“很快,應當也就這一兩日了。”
這場交談後的後日,果然正午剛過不久宮裡頭便傳來消息,道是東宮已然尋得鬼功球的蹤跡,且將一應人等帶入大內麵聖。
而手握那鬼功球之人,正是沃檀。
咽下喉中最後一口湯藥,景昭自坐椅之上起身,快步往宮內去。
而彼時,沃檀正走過令人望之聳然的禦道,踏入禁衛成列的繁複宮殿,到了一處名為文德殿的宮室之外。
皇帝不是想見立馬就能見得到的,沃檀去時,太監說是裡頭正在議事批折子,讓她在外頭侯著。
這一侯,就是小半個時辰起步。
過程中沃檀百無聊賴,但連個嗬欠都不好打,隻能眼觀鼻鼻觀心,當是小時候做錯事被師父罰站了。
數完地磚紋路,再數鞋麵有多少針線。在沃檀開始數起手背的青筋時,聽得守在門外的小太監喚了一聲:“馮公公。”
有個影子壓地而來,那人走得有些慢,直到沃檀連青筋數完了,他才走到沃檀跟前,駐足停下。
接著,沃檀聽到這人在問那小太監,她的身份和來意。
小太監如實作答,且話裡對這人格外敬重,應該是太監裡的頭頭。
聽出這位馮公公的有些蒼老,趁他在跟那小太監說話,沃檀微微抬頭瞟了一眼。
清臒修長的一張臉,瞧著年紀可不低,都長花白眉毛了,下巴也有些矮癟後縮。
想是慣常勾著腰的原因,這宮裡太監的身量都比侍衛要矮,幾時都是雙手扣前,而且說話聲音都不大,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麼。
不好看太久,沃檀正想收回目光時,那馮公公卻偏了偏頭,跟她接視了一眼。
也就這樣短暫的接視,竟於陡然之間,讓沃檀生出些眼熟的錯覺來。
那太監目光收得很快,他上前叩門請安,在得了裡頭允可後,便進了那文德殿。
再有兩盞茶的功夫,沃檀也被喚了進去。
楠木包鑲的花架,繡著回字紋的地氈,殿室之中漫著一股醒神的龍腦香,舒展且厚重。
一片肅穆之中,沃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禮問安:“民女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人應她。
殿室之中明明有好幾個人,卻靜得隻能聽到呼吸聲。
足有十好幾息,才聽見一道聲音喚她:“起來罷。”
沃檀起身,見得禦案之後坐著個頰圓豐滿,印堂明潤的男人。他生著中部高峙的鷹鼻,看著團頭團腦,一雙鶴眼卻有如梟隼,不怒自威。
這便是病秧子的皇兄,當今天子。
這位九五至尊似乎眼神不太好,喚了她起身之後,又半眯著眼一直打量她。
長時不說話,沃檀老老實實受他打量,同時也忍不住在心裡犯起嘀咕來,想這都是兄弟,病秧子的肉怕不是都長這皇帝身上去了。
還有胡飄飄曾經說過,病秧子如果身體好,那現在皇帝寶座上的,就是病秧子了。
這麼想著,沃檀不由神思外放,腦中浮現病秧子當皇帝的場景來。
想他穿著赭黃色的龍袍,身後跟著一溜太監,每日來回於三宮六院之間,被妃子纏得龍精氣血補都補不及,甚至一邊處理政事,一邊咯血。
嘶——真刻苦。
“這鬼功球,你如何拾得的?”神遊天外時,禦案後的皇帝終於出聲了。
這位天子應該是有些鼻竇之症,聲音不爽利,每逢一句話說完便要清清嗓。
定了定神,沃檀答道:“回陛下的話,這東西是民女在一處巷落裡拾到的。”
皇帝手心握著鬼功珠看了會兒,視線又落回她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民女沃檀。”
“哪裡人氏?”
沃檀一一作答。
可漸漸的,這位天子越來越像堂審犯人似的,問過她是哪裡人,又問她的年紀,甚至住處,家人。
所幸的是在入宮之前,門主已經與她校好了這些。
幾回對答之後,察覺皇帝目中探究顯露,且有越問越細的趨勢,沃檀胸內不由犯起小小踢蹬。
這皇帝不看球不問球,總看她問她做什麼?
正是心中密密打鼓的時刻,有太監前來通傳,說是九王爺殿下到了。
問話中止,皇帝如同修了變臉之術一般,眉目鬆展開來,讓宣。
在太監響亮的宣覲聲中,殿門再次被打開。景昭身著大袖袞龍袍,白色護領,玉石鞶帶,正步入殿。
一步步近了,沃檀的身影正正印入他的眼簾。
烏發高挽,浸了墨般的雲鬢堆在腦後,耳垂咬著一雙細線墜子。對襟羅裙可見體量清盈,飄搖的繡帶束出曼妙腰弧。
在景昭的印象當中,好似今日還是頭一回,看到她正兒八經的女裝打扮。
斂了旁顧的餘光,景昭上前揖首:“微臣參見陛下。”
“免禮。”
和適才跟沃檀說話時的態度截然不同,皇帝在見到景昭之後,神情變得極為和悅:“九弟可知,朕今日為何召你入宮?”
沃檀心裡本還犯著虛叨,心道怎麼進了宮都能碰見,聽了這話之後才醒過腔,竟是皇帝特意召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