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簷翹角,前後兩片歇山頂,下層用幾根木柱架空,屋子錯落有致地連接在一起,應該就是傳聞中的苗寨。
而據景昭所說,這些樓叫吊腳樓。
入了人群的視線,沃檀以為會被當作來曆不明的外來者而被打量甚至攻擊,卻不料家家戶戶投來的,都是友善的笑意。
甚至有一戶人家跑出個小男娃來,指了指景昭的腿後,將手裡一隻青褐色的圓團團遞給了他。
景昭停下來,摸著那小男娃的頭,悅聲說了句什麼話後,接過了那東西轉遞給沃檀:“先墊墊胃罷。”
沃檀捏了捏,這才發現那圓團團也是糍粑。應當是用青草汁揉的麵,才有那樣深的顏色。
捏著那青糍粑,沃檀與景昭被帶到了一間吊腳樓前。
既是樓自然要攀,拾階而上時,景昭步步走得很是艱難。
在那樓中,他們見了位白須老者。
那老者應當是這寨子裡頭的主事之人,又是一通沃檀聽不懂的話後,那老者親自上手,把景昭的斷腿給接好了。
不僅如此,那幾個小夥還弄了擔架,非常貼心地,把景昭給抬到了相臨的一棟樓中。
想來這裡,應當就是給他們安排的住處了。
沃檀蹲在木床前,納罕道:“他們為什麼對你這樣好?因為知道你的身份?”
“他們若知我真實身份,或許沒這樣好的對待了。”景昭眸中撞著暖融的笑意,說的話卻頗有些莫測。
門被敲響,有人送來一幅拐杖。
那人應當是被指派照顧他們的,一臉憨實相,懷裡抱著個膝頭高的小女娃。
小娃娃長著滿月般粉潤的臉兒,一雙葡萄眼滿是稚氣。
雖然彼此言語不通,但手腳比劃起來,沃檀還是看得些懂的。她接過那拐杖,想了想,又衝對方抱了抱拳。
那人當是沒見過這樣的江湖禮,靦腆地摸了摸頭。倒是被他抱著的小囡囡像模像樣地拱起小拳頭,也朝她回敬一禮。
沃檀沒跟小孩兒接觸過,跟小孩兒這樣稱兄道弟也是頭一遭,當下便有些不知怎麼應對。
呆了呆後,她伸出手指將右眼皮往下一扯,扮了個笨拙的鬼臉,以做回應。
這苗人小娃兒還挺大膽,沒被嚇哭不說,還指著沃檀嘻嘻笑了起來,活像她長得多逗似的。
遭到了小人兒的取笑,沃檀有些悻悻然。
一回身,又對上景昭噙笑的眼瞳,她更感覺倒了灶似的,既窘又惱。
但最讓沃檀不安的,還是就這麼當了回貴客。
她從未領會過誰無緣無故的好意,也無法坦然接受,因而在受寵若驚之餘,又如坐針氈。
反觀景昭,大抵自小活在跪拜與山呼中的人,都有一份骨子裡帶出的從容,他沉穩自若,處之泰然。
在這樣截然不同的心緒之下,麵對這寨中人送來的吃食時,儘管沃檀餓得前胸貼後背,卻還是嗅來嗅去確認過沒有毒,才招呼景昭一同吃。
許是看出她的不安,景昭撫了撫她的手臂:“莫怕,他們不會害我們的。”
“這可難說,塗玉玉也是苗人,我見他第一麵,就差點被他的蠱蟲放倒。”提起這個,沃檀倒被轉移了心神。
她視線一滑,向景昭瞥去:“你知道當初在尋春閣裡,塗玉玉靠什麼扮你麼?”
景昭替她擦了擦筷箸,隨口問了句:“易容?”
“蠱!蠱蟲!”沃檀虛張聲勢,嚇唬小孩子似的故意壓低聲音:“那小蟲子可厲害啦!鑽到人腦子裡以後,把人眼珠子都給調了個兒。但凡它想,能讓人把門柱子看成是你,撲上去就生啃!”
不用細想,也知她這話委實誇大不少。
縱使有人見著他的麵,不論真假,就算生了那份心,表相功夫總不會缺,該有的矜持還是會有。
撲上來就生啃的,他這輩子,也就遇過她一個。
聽過活靈活現的一番描述,景昭著實忍俊不禁:“好了,快吃飯罷,不是說餓了麼?”
肚腹應聲而響,沃檀臉上烘熱,隻得暈著臉扒起飯菜。
乾吃不是沃檀風格,她喝著一碗有些帶酸但相當開胃的湯,喁喁問景昭:“說起來,塗玉玉在煙花場所扮你攬財,你就不怕他敗壞你名聲?”
景昭灑然笑道:“不過一張皮相罷了,怎會敗壞名聲?”
這話,就說得未免太不敞亮了。
大邱子民,尤其生在天子腳下,活在權貴雲集之地的鄴京人士,皆知皇族之蠻橫。計較起來,那可是稍微衝撞一下,就極有可能像唐氏那樣當街重杖的,惶論還有人拿親王的臉當幌子,做小倌倌賺錢?
沃檀心思活泛,且最擅以已度人,直接便問道:“你該不會是為了日後有機會,自個兒真去坐一天場子?”
景昭憋了些笑意:“檀兒倒是啟發了我,改日若有機會,我定去觀摩一日。”
“觀摩什麼?”
“自然,是觀摩如何服侍於人。”
“用色?”
“或用體,想來皆可?”
不妨他接得這樣神閒氣定,沃檀怔住。
似是意猶未儘,景昭還主動續話道:“六幺門勢大,我怕有朝一日被滅了國,說不定還得吃回軟飯。早學些本事,興許以後依附於人,用得上?”
撞上滿帶促狹的眼,沃檀自然不肯讓他占了上風:“得了吧,就你那扭捏勁兒。真有那一天,怕是你日日坐冷房,時時等恩客,歲歲年年淒淒慘慘。”
聽她流裡流氣地咒著自己,景昭好脾氣地笑了笑:“借你吉言。”
不溫不火的拌嘴中,二人用完一餐飯食。
他們在墓裡關得不知時辰,喂完五臟廟後,見日頭漸漸西斜,這才知已是向晚時分。
望著僅有一張榻的寢居,沃檀少不得對景昭瞄了又瞄。
景昭虛咳一聲,白玉似的臉皮染著些怪異的紅:“檀兒,我……”
“你跟他們說,咱們是夫妻?”
因著沃檀這句露骨的搶白,赧意迅速攀上景昭的耳根:“對不住,是我唐突了。但這樣說也是為了省些麻煩,還望你莫要介意。”
苗人熱情奔放,若遇無主的男女看對了眼,會毫不猶豫進行示愛甚至求歡。若不這樣說,怕是他們都會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煩。
沃檀是審時度勢,顧全大局的人,豈會在乎這些?
她沒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景昭這一口氣才舒到半程,豈料那飄灑的姑娘突然折身半步,於門扉處歪著個腦袋看他:“彆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是在占我口頭便宜。”
輕描淡寫的揭露砸到耳邊,景昭先是一怔,須臾垂眼輕笑起來。
是了,倘使提及私心二字,自然,他並非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