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完,她走過去朝沃南道了聲謝,便拉起兒子轉身走了,半點都沒有要敘舊的意思。
見他看得眼都不錯,老夫子遂問:“南兒莫非,與這位女掌櫃相識?”
沃南掌心微收,片刻後才答道:“是故人。”
這頭答著話時,私塾之外的街道之上,胡飄飄也被兒子問了一句:“阿娘,方才那位伯伯,阿娘認得麼?”
“管這個做什麼?不認得。”胡飄飄抿了抿嘴,再將美目一斜:“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窩氣的?跟著你娘天天耳濡目染,嘴笨成這樣是鑲了銅不成?還被那些兔崽子欺負,嫌不嫌丟人?”
回到西月樓時,小夥計迎到身前:“掌櫃的,高大官人來了!在湘字間。”
“愛來不來,老娘還要去陪酒不成?誰都不見!”撂了這麼句話,胡飄飄拉著兒子進了後堂。
上完藥後,小允澄膽怵地揪了揪她的袖擺:“阿娘彆氣,是兒子錯了……”
胡飄飄收著藥瓶,看也不看便問:“你錯在哪裡?”
“唔……唔……”小娃兒絞儘腦汁地想著,手背的肉被拔得發皺,發白。
收拾完東西,胡飄飄盯著這小模樣看了一會兒,最終蹲下身直視著兒子:“放心,就算隻有你娘,也沒人能欺負得了你。那些有爹的孩子不比你有底氣,再有下回,你直接給我打罵回去,聽見沒?”
“可是夫子說……”
“夫子說君子當以禮服人?那也得對方是個講禮的。碰上不講禮的,直接拳腳說話,聽你娘的!”胡飄飄斬釘截鐵,說話鏗鏘有聲。
吃完午飯後,看著兒子眯了眼午憩,胡飄飄也回到房裡,打算回會兒神。
春日分外貪睡,夢境也分外雜亂。
時而,她夢見麵目模糊的爹娘,為了幾錠銀子狠心把她賣去妓院。就算她哭著說自己可以給家裡多乾活,就算她說可以兩天吃一頓飯,爹娘也沒有半分猶豫,甚至因嫌她不聽話,而扇了她幾個巴掌。
時而,她夢見自己在接客那日被六幺門人相中。她以為是脫離苦海了,卻不料,是進了另一個深淵。
堂口負責馴人的給了她一件衣裳,那衣裳比樓子裡的還要暴露,她不肯穿,便被點了穴。
眾目睽睽之下,有人把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脫掉,最後隻剩圍兜,外麵則披了件透當的紗衣,讓她乾站著,受人嬉笑指戳。
胸前一片羞恥的白,兩條手臂被綁在身後,更是突顯出她胸前的溝壑。
明明身處廟宇,卻受儘屈辱。每一息,她都恨不能立即死了去。
穴\\道消解之後,天幕已沉,雨簾又密又急,她抱著自己蹲在那庭院之中,淋了個透當。
雨滴濕冷,但她覺得痛快,仿佛這一滴滴都是菩薩點的淨水,能衝刷掉她所有的不堪。
恍惚中雨好像停了,不,隻是她頭頂的雨沒有了。
她懵懵地抬起頭,從不甚清晰的視線中,見到了為她撐遮之人。
郎君唇線蜿蜒,狹長的眸子天生攝人心魄。可他雖長著一張薄情的桃花臉,人卻古板得像冊子裡的冗規教條,嚴謹又滯板,一如他說出口的話。
“世上沒有神佛,與其妄想,不如自救。生而為人,你不該如此作踐自己。”
世上沒有神佛,可他如昆侖仙人,隻一眼,便撞入她的眸中。
後來也是這張臉,他以劍指她,眼中霜意撲天蓋地:“在此之前我不曾輕視於你,但你今日之言行,卻是在自輕自賤,為人不齒!”
“那又如何?橫豎我已得手,南堂主難不成真要殺了我?”她語氣極輕,用儘周身力氣去維持那份不在意。但一雙涼浸浸的手,卻好似沒有丁點暖意。
……
午睡醒後不久,便遇華燈初上。
並非是宵禁的日子,是以晚間的酒樓最為喧騰熱鬨。不僅有宿店的客人,還有許多食客呼朋喝友前來。
安置好兒子後,胡飄飄往前樓去了。
她一麵巡睃著堂中的客人與夥計,另一麵還想著要請西席,得找人探聽幾個靠譜的。
“掌櫃的來啦。”還是那個愛多嘴的小夥計,人喚潘三,嘴皮子屬他最碎。
“今兒人還算多。”胡飄飄往櫃台走去,打算瞅一眼帳薄。
潘三掛著諂媚的笑跟了過去:“掌櫃的不上樓去走走?高大官人可又來了,說聽得您今兒受了事,心裡掛念得緊。”
“他又給了你多少賞銀,讓你盯著我?”胡飄飄眼風也不偏,無情無緒地問。
“害,哪兒能呢。”潘三摸了摸鼻子,笑得眼睛都快沒了:“高大官人多好啊,跟您郎才女貌的。您二位往那一杵,嗬,那就倆字:天仙配!”
胡飄飄眼皮微撩:“就你這十個數都不拎清的,還好意思在這兒現眼。滾去乾你的活,收錯一個子,老娘扣你五成工錢。”
潘三頭皮一緊,再不敢說多的,眼睛滴溜起來找活兒。
他撣了撣肩頭的巾子,往櫃外走出幾步,目光倏爾便是一亮:“喲,客倌裡麵請!您是吃飯還是打尖兒?小店上房有,雅間也有。”
在潘三亢揚且拉著長音的招呼之後,一道清泠泠的聲音響起:“我尋人。”
這聲音太過耳熟,耳熟到穿過熙攘麻亂的人聲,直接冒進胡飄飄的耳中。
櫃台裡頭,胡飄飄抬頭一瞥,見得幾丈之外,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