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樹仔細端詳著離婚協議書:“秦瑜,這字跡跟你的字跡怎麼差那麼多?”
秦瑜的字跡潦草飛揚,而離婚協議書上的字跡十分娟秀,仿若兩個人寫的,甚至傅嘉樹從這幾張離婚協議書上,真能看到一個可憐的女子,在燈下含淚寫下這幾張紙。
這是秦瑜用原主妹妹的心態寫就的離婚協議書,用的也是原主妹妹的字跡,離婚本就該是秦雅韻跟宋舒彥離。
“我要是用平時的字跡,你能認得出來,宋舒彥認不出來?”
好吧!她說得都對,是他沒想到。
傅嘉樹又翻下麵,有一封給宋家夫婦的信,上頭稱呼已經改成伯父伯母。
秦瑜見他端詳這封信,秦瑜說:“想看就看,我又沒封口。就是要讓宋舒彥看過再轉交他父母的。告訴他們,離婚是我自願的,他從來沒逼過我。”
傅嘉樹抬頭:“誰信?”
“你信。”
傅嘉樹一時語塞,大約真是隻有他信了,傅嘉樹看信,整封信措辭委婉,處處為宋舒彥開脫,解釋兩人婚姻實在不合適,她也認為這樣的婚姻繼續下去隻能是給雙方帶來痛苦。不如就此彆過。後麵還寫了財產處置問題,以及讓他們能把她的貼身丫鬟芸兒給送過來,送到傅公館。最後讓宋家二老安心,她已經上海有了落腳之處,以後就住上海了。
“隻是丫頭為什麼送我家?”傅嘉樹抬頭問她。
“一事不煩二主,他把我托付給你,我就把他也托付給你,總之我不想和他見麵,想和他斷得乾淨,所以不會讓他知道我的地址。理由可充分?”
“充分,充分!就這麼乾!”傅嘉樹說道,“明天我就把這個給他去。”
“好。”
*
第二天下午三點出頭,宋舒彥正在跟秦瑜一起給海東紗廠的人開會,他再次跟陳華平強調一定要落實下去,一定要按照會上製定的措施不折不扣地做。
陳華平這些日子被秦瑜給煩透了,他敷衍地應和:“知道了,知道了!”
心裡想著不曉得那封信到哪裡了,希望東家快點過來,要是再讓這個被灌得滿腦子迷魂湯的少東家折騰下去,海東不如早點歇業關門算了。
秦瑜現場管理問題已經說得差不多了,現在講到人員管理。
海東紗廠是二十小時,全年無休的,工人是白班晚班倒班,一周一換,這樣的排班方式不是要人命嗎?就是成年人都很難支撐下去,彆說才十來歲的孩子們。
秦瑜把四班三運轉和三班兩運轉的排班製介紹給在座的各位:“人是要休息的,不能長時間處於疲勞工作。而且如果三班兩運轉,多出來的時間,我們可以給他們請老師,給他們掃盲,讓他們有機會識字。”
“秦小姐,放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公司?公司是掙錢的,不是做慈善的。”陳華平實在受不了這個女人的異想天開,反正他們現在管理是哪兒哪兒都不對,她呢?簡直扯淡,居然想給這些小癟三讀書上學,不是腦子壞掉了嗎?
麵對這樣的質問,秦瑜跟陳華平解釋,員工激勵和員工培養的理念,員工不是工具,是可以共同成長的,企業的一份子。
要是放在上輩子這樣的企業還真不少,秦瑜一直接觸的一家國內做特種鋼領先的民營企業,就跟當地的工業大學聯合辦了職工大學,員工在職工大學裡進行學習,學習畢業後拿到那所工業大學的函授文憑。
那位企業家就跟她說:“秦總,我們的技術員工都是靠我們自己培養起來的,他們在工作中提高技能,我們再給他們培訓,最後他們成了這個行業內的專家。”
當然也可能這些員工專業技能上不如外來員工,但是企業內部培養起來的員工,對企業的認同感非常強,這一批人完全有可能成為企業的中堅力量。
陳華平歪嘴嘲諷:“秦小姐,我就說一句,你要這樣做,我完全不同意。哪怕你吹枕頭風,讓少東家開除我,我也不可能按照你說的做。”
“陳叔,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宋舒彥拍桌子站起,手裡拿了秦瑜準備的資料,“秦小姐在殫精竭慮為我們工廠提高效率想辦法。你卻說這種話?跟秦小姐道歉。”
陳華平也站起來,對著宋舒彥說:“少東家,讓我道歉,我辦不到。如果你執意要這麼做,我隻能請老東家在做主了,我不會讓你這樣亂搞下去的。”
陳華平說完這話,氣衝衝地轉身出了會議室。
宋舒彥看著陳華平離去的背影,拳頭砸在會議桌上,陳華平自以為是父親的心腹,在他要進行改進的時候多方阻撓,頑固不化,還說出這樣侮辱秦瑜的話。
他跟秦瑜說:“秦小姐,我替他向你道歉。”
“革新遇到阻力很正常,貴在堅持嗎?闖過去了就好,最主要的還是你能不能堅持?”上輩子秦瑜什麼事兒沒遇到過,女人做領導比男人可難多了。
“我當然會堅持下去,你出的改善措施,又不是張嘴就來的,是有根有據,層層推進的,我為什麼不堅持?”
秦瑜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說:“那就好。既然今天這樣了,那你先做好這些人的思想工作,我明後兩天就不過來了。剛好我要去興華廠,喬希正在跟他們試製,希望這次能有突破,我去看看。我下周一二抽時間再來?”
“好。”
宋舒彥讓司機把秦瑜送走,他上樓來進入辦公室,敲擊著桌麵,該這麼樣才能把陳華平給乾掉?也算是殺猴給下麵這群雞看,陳華平太過於倚老賣老了。
後勤的人過來找他簽上個月食堂的費用,以前他從來不看這種費用,直接簽了就是,後勤的這個人好像是陳華平的連襟?
他看了一眼說:“我現在還有點事,你等下過來拿。”
“不是!少東家,我等著要去賬房那裡拿錢。”
“你先出去,我再看看。”
宋舒彥把人趕走,出了門找了勞資科的人過來,說是看一下上個月的用工成本,勞資科的人拿了統計的賬冊過來。
宋舒彥拿過算盤,劈劈啪啪打了起來,倒拍了一下,就勞資科的工人數和後勤報上來的人頭數都不一樣了。
他正在算著,桌上電話鈴聲響起,接起電話:“喂,嘉樹,這麼樣?是嗎?她同意離婚?太好了。那些東西呢?在哪裡?行,晚上你來我家,晚一點是吧?沒關係,我等你!”
這通電話,一掃宋舒彥的壞心情,他想過一千一萬種,卻沒想到事情會如此簡單!秦氏同意離婚。這是再好不過的消息,隻要他恢複單身,他就有了追求秦瑜的資格。
看著桌上飛揚的字跡,若是她能成為宋太太,以後他們倆男主外女主內,以後工廠都能交給她來管,公司一定能蒸蒸日上。
收拾了桌上自己算的數字,宋舒彥走出辦公室的門,時間到了下午六點出頭,正是車間早班和晚班交接班的時間,早班下班的,可以去食堂吃過晚餐再回去。
想起剛才對不上的人頭,宋舒彥走到大食堂,工人們都湧入食堂,從籮筐裡拿起一隻洋皮盆,所謂的洋皮盆就是搪瓷盆,這年頭火柴叫洋火,煤油燈叫洋油燈,市場上到處充斥著洋貨。
那些工人手裡拿著盆去木桶裡排隊打晚飯,今天的晚飯是白菜爛糊麵,燒得像糊糊的麵上麵飄了幾片菜葉子。
按照大致來算,一個工人工錢是十五塊,夥食費是三塊,童工是十塊,夥食費一樣。一個月三塊大洋,吃成這樣?
宋舒彥早早回到家裡,張媽已經接了電話,知道少爺要請傅少爺來吃晚飯,正在指揮廚房的傭人燒菜,又派了司機去邊上的德興菜館買幾個菜回來。
這般安排之後過來問宋舒彥:“少爺,你看這些夠不夠?”
“夠了。”
張媽是家裡的老傭人,是母親帶出來,當年派過來伺候他的,因為本分又機靈,父親把她提拔為家裡的管家婆。
宋舒彥問:“張媽,問一下,一個月三個大洋,管一個人三餐可夠?”
“少爺,三塊大洋怎麼夠?您想一塊牛排……”
“不是,張媽。我問普通人家,一個人的夥食費。”
“那倒是絕對可以了,米麵一個大洋好買三十斤了,一塊大洋五斤肉,六斤雞蛋,一天一斤麵,一斤雞蛋差不多九到十個,六斤雞蛋就是每天兩個了,一天一塊紅燒肉也可以了。我們家傭人,算下來一個月夥食費,也就三塊錢,不過我們家算上來,因為還有主家的東西一起買,所以價錢還便宜點了,吃得還好一點了。”張媽細算給宋舒彥聽。
宋舒彥聽過點頭:“曉得了。”
張媽進去一會會兒,拿了一本本子過來:“少爺,這是每天花錢的數,您看!”
宋舒彥見張媽誤會了,連忙說:“張媽,我問你不是想問家裡的用度,是我發現廠裡一個月一個工人的夥食費有點不對勁。”
“哦哦,這樣啊!”
“不過,剛好讓我看看。”宋舒彥低頭看賬本,看她寫著“九菜一斤,老蘇三斤……”
裡麵錯彆字不少,但是價格記得清清楚楚。
宋舒彥翻看著張媽的賬本,聽見汽車進來的聲音,宋舒彥迎出大門。
傅嘉樹從車裡出來,手上捧著一個匣子。
宋舒彥迎上去,傅嘉樹把匣子交給宋舒彥:“這是她交給我的東西,說強扭的瓜不甜。願君能得償所願。”
宋舒彥接過匣子,走進家門,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迫不及待地打開匣子,匣子裡一個錦盒在上麵,打開來是他們宋家祖傳的金蟾。
取出金蟾,下麵是一張紅色封麵,畫著龍鳳呈祥的婚書,上麵寫著“姻緣天定”、“永結秦晉”等吉祥詞語,上頭並排兩個名字“宋舒彥,秦雅韻”,這個簽名不是他的,如今也讓這一張不情不願的婚書隨風而逝吧!
婚書之下,是兩張離婚協議,上頭娟秀的字跡,寫下她自願離婚,認為兩人無論是教育見識都不一致,無法成為伴侶,離婚是最好的結局。
再往下翻還有一封給他父母的信,傅嘉樹說:“她說,你可以看內容,她並無怪怨之心,隻是感激伯父伯母的照拂。還有她想把她的丫頭芸兒儘快接過來,這個姑娘跟了她好幾年。”
宋舒彥在興奮中有一絲觸動,他仔細看著眼前信,真是字字句句為他解釋:“她真的事事為我著想。”
“倒也算不上,她說,這段婚姻本是雙方父母深厚情意的延續,怎奈世道變遷,終究無法如父母所願。”傅嘉樹學著秦瑜那帶著哀傷的表情說,說完,他還唏噓,“隻能說你們有緣無分吧?”
“是啊!有緣無分。”宋舒彥唏噓,“既然互相不合適,何必耽擱了呢?”
“雖然,她的意思是讓你最好去跟伯父伯母說一聲,她以為自己已經寫了這封信了,伯父伯母應該會同意。但是,我個人建議,你還是直接先簽字吧!伯父伯母未必能接受你離婚。”
宋舒彥看著上麵娟秀的字跡,難免為這個女人傷感,不過傷感歸傷感,他的心裡還有那個字跡飛揚的人,她璀璨如天上星辰,是他今生追尋的所愛。
“你說得對。”宋舒彥也不等晚飯過後了,上了二樓,拿了鋼筆下來,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自己的大名,又在兩份協議上添了“公證人”三個字,推給傅嘉樹,“一事不煩二主,一直是你在幫忙處理這件事,麻煩你做個公證。”
傅嘉樹接過筆簽下了自己的大名,宋舒彥將其中一張紙慎重地折疊起來,交到傅嘉樹的手上:“麻煩你跟她說,我願意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無論她遇到什麼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就是她的後盾。”
“我已經表達過這樣的想法了。她說你從成親都未曾揭開過頭巾,到她母親去世也未曾出現過,又將她晾在雲海這麼久,她此生經曆的最困難的事幾乎都來自於你,未來她不認為有什麼需要用到你的。若是能夠重來,她隻願從未與你有過婚約。所以,她說緣儘今生,從此不必相識,不必相認,等同於陌生人。”
這話雖然讓宋舒彥不適,怎奈她說的都是事實,也是人之常情。
此刻宋舒彥反省過來,自己對她未免太過於殘忍。隻是這個世間那裡能事事周全:“終究是我負她!”
“除了這一句,你還有其他嗎?”傅嘉樹問他。
這句話不過是廢話,宋舒彥歎息:“不說了,不說了。誰讓我們處於巨變的時代呢?”
“少爺晚飯已經備好了。”傭人過來說。
“走,吃晚飯去。”宋舒彥伸手請傅嘉樹去吃飯。
兩人都是留學的,今天備下的是西餐,宋舒彥給傅嘉樹倒紅酒,傅嘉樹想起秦瑜偶然說起,其實開車的人不能喝酒,酒精會讓人反應能力降低,容易發生事故,能不喝儘量不要喝。
“舒彥兄,我等下還要開車,就不喝酒了。”
“開車不喝酒?還有這個說法?”
“秦瑜跟我說的,開車是個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事,喝酒能讓人反應遲鈍,她建議我開車就不要喝酒。”
宋舒彥略有些黯然,秦瑜從未給他如此的建議。
傅嘉樹提醒他:“你要不要先登報?我的意思是,要是先讓伯父伯母知道了,他們必是不承認你們離婚的。不如既成事實,老兩口也就無可奈何了!”
宋舒彥呼出一口氣:“你提醒得對,我先登報。再拿著這些回寧波負荊請罪。回來的時候,順帶把她的那個丫頭給帶出來,她是在上海?”
“是,她說她沒辦法回老家了,老家叔伯虎視眈眈,托我替她買了套房子,就在上海安家了。你也不必太過於擔心她,我爸媽知道了她的遭遇,念在當年秦叔叔和我爸是朋友的舊情上,我爸媽也會多照顧她。”
“有伯父和伯母的照顧,我就更放心了。”
哪怕傅嘉樹說的這些有太多要素和秦瑜的情況重合,宋舒彥也沒能把自己素未謀麵的妻子和秦瑜搭起邊兒來。就像傅嘉樹第一次見秦瑜,明明人在眼前了,都沒想到這是宋舒彥的那個原配太太。
宋舒彥也如此,他怎麼可能想到,那個有著先進的管理理念的女子會是他那個從小定親在湖州在三從四德下長大的妻子呢?
他隻想儘快把這個妻子變成前妻,然後他就能追求心中的佳人了。
於是,第二日的晚報上一則離婚啟事:我倆係舊時代封建婚姻,從未見麵,亦無感情,實難偕老,今自願脫離夫妻關係,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乾。空口無憑,特此登報聲明。宋舒彥、秦雅韻謹啟。
街頭報童在晚霞中揮舞著報紙:“賣報,賣報,海東紗廠少東宋舒彥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