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認為,比起洪先生來,給你母親尊重也夠了吧?我從未讓人越過你母親去。不要跟我說你傅伯伯,他那樣的,天底下有幾個男人能做到?更何況我現在已經知道自己的錯了,我想跟你母親好好過日子了。她居然要跟我離婚?”
“父親,您完整地看過《碧玉簪》嗎?”宋舒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宋老爺不知道兒子為什麼這麼說,當年他追老三的時候,老三就是唱女子文戲的,他去捧過不止一次的場:“看過。”
“您覺得李秀英應該重歸王家嗎?您仔細想想三蓋衣那一段,再想想當初您一直想著梅表姑,對母親的冷落,還有在母親麵前跟二媽那樣。”宋舒彥順著他父親的目光,也看向燈火通明的洪公館,這位洪先生不僅享著齊人之福,而且他的大太太還是上海灘某位帶著黑色背景大亨的妹妹,連這樣背景的女人都隻能默默咽下辛酸?
他說:“剛開始,我也認為,我錯了,我認錯了,難道還不能給個原諒的機會嗎?後來小瑜說的那些話,您知道整宿整宿睡不著是什麼感覺嗎?就在他們回寧波,我在上海的時候,白天我在海東廠忙,我就靠一杯接一杯的咖啡提神,晚上我的人醒著,希望自己能睡著,告訴自己不要想了,卻怎麼都沒辦法睡著。一個晚上沒什麼,兩個晚上很難受,三個晚上腳打飄,我一個大男人都受不了。更何況她還有母親去世的哀痛。您覺得我媽瘦成那樣,人虛成那樣,會不會也是整夜整夜失眠?”
宋老爺當然試過整宿整宿不睡,那是他通宵達旦跳舞,玩樂,不過第二天補上半天就全回來了。
宋老爺一口氣呼出去,夏日的夜晚,竟然生出陣陣涼意來,車子進宋公館,張媽聽見車子聲,在門口等候,對著宋舒彥一臉溫和:“少爺回來了?”
宋舒彥回她:“回來了,張媽,你讓人給我倒一杯清咖啡,送到我房裡來。”
“好。”
宋老爺就今天剛開始吃了幾口,後來就沒吃過,今天白天又是兩碗陽春麵,剛才出去的時候又跟張媽說去小姐家吃好的了,現在張媽把他當成空氣,他都沒臉讓張媽再叫人給他下陽春麵。
餓就餓了,反正也吃不下,宋老爺上樓去,站在陽台上,點了煙鬥,看著天上星光點點,忽明忽暗地抽著煙。
聽見敲門聲,他去開門,穿著睡袍,端著咖啡的兒子走了進來,宋舒彥把咖啡放在茶幾上:“您喝了這杯咖啡吧!”
“為什麼?”宋老爺沒有喝咖啡的習慣,晚上喝咖啡還怎麼睡得著?
“您不試試看想要睡,卻睡不著的感覺?”宋舒彥放下咖啡,轉身離開。
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宋老爺端著咖啡,猶豫著要不要喝?下定決心,一口氣灌下去。
喝完這杯咖啡,果然腦子越發清醒,走到陽台上,繼續抽煙鬥,思緒千千萬,廠裡雖然有秦瑜的措施,而且頗有成效,但是麵臨的是將狀元郎張謇的大生紗廠逼倒閉的東洋那些紗廠。
在那幾年裡,哪一家紗廠不是有今日沒有明天?海東還算好的,而且是最快扭虧為盈的,才有了今日的局麵。
可自己好不容易看清心意,想要跟明玉白頭偕老,明玉說不願意跟自己白頭偕老。
此刻若是在海東和她之間,選擇了海東?以後他們還有複合的可能嗎?
看著淩晨的啟明星升起,對過的洪公館大約是傭人起床了,房子裡透出燈火。洪先生那般的齊人之福,真的要有福氣才能享的,宋老爺轉頭再看了一眼洪公館,進了屋裡去,哪怕睡不著,也躺著。
前天夜裡沒睡,昨天早上補眠,到底沒睡夠,又一夜沒睡,早上下樓,宋老爺已經像是踩在棉花上。
明明肚子餓了,早飯也沒心思吃了,看著兒子又是牛奶又是雞蛋又是麵包,還一邊看報紙:“走了!去廠裡了。”
“好的。”宋舒彥站起來,跟父親一起往外走。
車子開出大門,轉彎過去,卻見前麵馬路上,洪公館的門口,巡捕房的阿三,站了兩排,拉起了警戒。
宋舒彥問:“這是出了什麼事嗎?”
司機老唐說:“二太太去巡捕房告大太太毒殺洪老爺。還要弄死她和她生的小少爺。”
宋舒彥皺眉:“毒殺?洪先生不是中風猝死的嗎?”
唐師傅搖頭:“誰知道啊!現在傳得沸沸揚揚。聽洪家的傭人說,大太太和二太太,堪比京戲裡的呂後和戚夫人,反正都不是什麼好人。”
淩晨洪家的燈火?這種福氣他還是不要羨慕了。
車子到海東廠,父子兩人一起下車,一如往常,一起進車間巡視一番,車間裡工人們忙忙碌碌,轉到宿舍邊上,兩間倉庫改成的教室,明學女校的老師正在上課,工人們一個個看著黑板,跟著先生念:“中華的華……”
宋舒彥站在宋老爺身邊:“父親,在商言商,東洋紗廠來勢洶洶,民國十一年的那一場,您不是成天掛在嘴邊,讓我有危機感嗎?與此相比的是,我媽做了您二十幾年的妻子,守了二十多年的空房。我媽能接受的最多就是掛個宋太太的名頭,她不會再跟您住一起,也不想和您同享白頭偕老,兒孫繞膝的福氣。難道您對我媽的感情,有我對小瑜的萬分之一?您告訴我大丈夫何患無妻,您自己呢?更何況除了我媽,您還有五個小老婆。海東與名存實亡的婚姻之間,您還在猶豫什麼?”
宋老爺終究下定決心:“就按小瑜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