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到底算個什麼好呢?
聞言,皇甫高搖了搖頭。
若問他究竟信不信少女的話,怕是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方才對方言語間,他再次對這麵鏡子上下打量了數次,的確不曾在鏡麵上發現自己的倒影。
比起自己身中米囊花之毒,他現在正處於花毒造就的幻覺中這種可能性,他其實更願意接受另一種猜測。
他順手給自己把了把脈。
也許,他是真的碰上奇事了。
想到此,他是真的想要笑了。比起之前那百般無奈的笑,這次是的的確確升出了一絲愉悅之意。
幼時,他也曾偷偷摸摸地看過幾本閒雜書籍,隻是他沒想到隻在誌怪中出現的事情,有一天會真的被他碰到。奇哉怪也!
隻是皇甫高終究沒能再一次笑出來。身體上的疼痛,心神上的疲憊,精神上的壓抑,壓過了那絲極其細微的愉悅,讓他實在是笑不出來了。
頓了頓,他又動作虛弱輕緩地施了個抱拳禮,“今日有緣相逢,在下華山皇甫高,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華山首徒,久仰大名。”這個“久仰”絕不是客套話,喬安是真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皇甫高的存在了,隻不過是從一本書中。
舊時的記憶一閃而過,她緊接著道:“不敢稱閣下,少俠稱我喬安便好。”
皇甫高在心底將“喬安”二字默念了幾遍,字音含在舌尖,單字單字的品味著。
他看著鏡中的少女,意外的發現,自己並沒有因為對方有著這張與石觀音相同的麵龐而遷怒於她。
石觀音的容貌是一種能讓人從骨髓裡、從靈魂裡感到震顫的美麗。她的美貌就如一條蛇,死死地纏繞在男人的心間,尖牙插在心房上,心頭血上滿滿地流淌著對方注射進來的毒液,讓你愛她愛得癲狂。
奇異的是,這副美得*蝕骨的容顏生長在鏡中少女身上,卻隻會讓人忽略過去。至少他在看到這少女的第一眼時,首先注意到的就不是這張與石觀音同樣的絕美容顏,而是另一種難以捉摸的存在。
那是一種不僅僅局限於美貌的特質,想來就算再換一張麵孔,她憑借著這點扣人心弦的特質,也足以引人注目。這樣說似乎也不對,因為這點特質並不“突兀”、“強烈”、“張揚”,而是自然到難以令人捕捉的。
少女帶給他的感覺並非是全然陌生的,許多年前,在他初次離開門派行走江湖時,曾遇到一個年歲將儘的老道。
那老道……
皇甫高的有些恍惚。
老道……似乎喜歡喝酒。
那個老道喜歡喝什麼酒來著?
“少俠?”
皇甫高似驚醒一般,紛雜的念頭戛然而止。他連點身前兩處大穴,以使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些,並竭力忍住那來自身體各處的劇痛,儘量使自己的心神不再渙散。
他再次拱手,“喬姑娘。”
“你可知道石觀音打算如何處置你?”不知怎的,喬安突然覺得自己被皇甫高稱作“姑娘”,似乎有點占他便宜的嫌疑。
她果斷的把這歸咎於聶小倩他們身上,他們整天姥姥來老祖去的,都把自己叫老了。好吧,她是真老了。
一細縷發絲黏在嘴角血跡處,皇甫高抬手拂去,說:“大概……會狠狠折磨一番?”
繼而,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如果她不這樣做,她也就不是石觀音了。”
“的確。”喬安道。
她回想著原著中石觀音的做法:她讓沙漠上的太陽曬瞎了他的雙眼,毀去了他的容貌。她又讓他進入磨坊裡,代替驢子推磨,一刻不停,晝夜不息。
數年過去,曾經的七子之首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名為“石駱”的可悲人。
石觀音幾乎毀了他的一切,隻留有皇甫高的一身傲骨,不是石觀音不想毀,而是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毀不掉的。
就如他現在,即使自幼所習的內力被廢的一乾二淨,渾身經脈被廢,今後再難踏入武途,他仍然沒有崩潰,依然挺立著、站立著,毫無血色的麵色上帶著幾分泰然。
這是一種堅持,也是一種執著。
喬安自認,換做曾經稚嫩的她,假若自己修習了二十年的內力被人打廢,也不會如他這般鎮定自若,即使這份鎮定隻是表麵上的。
“少俠,我有方法助你離開這裡。”
皇甫高聞言立即一撩衣擺,毫無猶豫地單膝跪地,“請姑娘助我。”
“不過我有個條件。”
“姑娘請說。”皇甫高眼睛也不眨地道。
“你離開這裡的時候,彆忘了順手把我帶走。”
“……帶走?”皇甫高問。
“順手”把她帶走?這話說得倒是有趣。這麼大的一麵鏡子,他思來想去,也想不出能夠安然無事的將其“順手”帶走的方法。
鏡子裡的少女點了點頭,又慢悠悠地補充道,“若是故意忘了這件事,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
喬安驀地一笑,笑得眉眼彎彎,之前的什麼秀逸清雅氣質全都消隱無蹤,威脅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
——彆忘了,她現今可是一縷寄身於鏡子裡的幽魂。
這才是真做鬼也不放過你。
……
再次回來的石觀音,雙頰泛著些許美人暈,有如酒醉後的淺紅。
她並沒有立即動身前往中原去看望她的一對兒子,她隻需要知道他們現今的身份就可以了,以他們如今的身份,她日後若要打聽他們的位置,實在是再好打探不過的。十四郎為他們的一對兒子分彆找了兩個出色的撫養者,對此她很滿意。
隻希望他們沒有染上那些自謂名門正派的江湖人的臭脾性。
即使染上了……
嗬,她自會將他們親手調教出一副出息模樣。
石觀音的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在她推開雕花木門走進屋內,看清房間裡的情形時,立即大怒。
“皇甫高,你在做什麼!”她怒喝道。
隻見原本應該掩蓋在重重帷幔後的鏡子,被青年從牆壁上摘了下來,挪到了距離房間門口處不過三步遠的地方,正對著剛剛推門而入的石觀音。
鏡中的少女坐在一把鏤空雞翅木高背椅上,她抬眸看了石觀音,遂又垂眸,不再看石觀音。
石觀音心中氣極,隻想對著鏡中的少女怒吼:你究竟知不知道這個該挨千刀的華山弟子到底要做什麼?都到這時候你還是不願多看我一眼?!
諸多的心思,不過在她心底一瞬而過。
皇甫高沾染著幾絲血跡的手指劃過鏡麵,頗有幾分意味深長地道:“這麵鏡子倒是不錯。”
話音未落,他已握掌成拳,狠狠擊向鏡子。
拳鏡相觸處,如蛛網般蔓延開道道裂痕,倏爾,隨著一聲脆響,整麵鏡子化作碎片四散在地。
心中的猜測成真,石觀音整個人呆立在場。
她欲要尖哮,從口中吐出的卻是一灘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