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月一一調試著琴音,雖是新樂器,但樂理自有共通之處。
待到調試好時,他的指尖撥動,初時還有些生澀,每每需要停頓試音,卻是越彈越熟練,曠遠的曲調從其中流淌出來,悠揚時如入九霄,低語時如溪流玉碎。
琴音傳人心意,宗闕看著垂眸彈琴之人,他的琴聲悠揚,胸壑之中卻有事情壓著,以至於這琴音之中都帶了些許晦澀之感。
一曲畢,瀲月伸手壓住了琴弦笑道:“的確是一把好琴。”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似乎仔細盯著他的小蛇身上,眸光微動:“不說琴弦,隻說這木製,若是用來焚燒,必能燒上許久。”
宗闕沉默,瀲月也如願看到了這小蛇那一瞬間的僵硬。
果然有趣。
新得了一件稀罕物,瀲月頗有些愛不釋手,聖地高台之上也每每傳來琴音,仿佛自天上而來,讓許多侍從不自覺駐足聆聽。
口口相傳,宮中關於國師的名聲更勝。
“聽說是從芒地進貢而來,無人會用,國師卻可隨意使用。”
“當真美妙絕倫,我從未聽過那樣的聲音。”
“國師所彈,自是仙樂。”
誦駐足,在聽到議論聲時有些無力的靠在了一旁的牆上。
巫地王宮極是恢宏,可行久了,熟悉了,卻似乎不如瑤地的山水來的寬闊。
細碎樂聲從高處傳來,誦抬眸尋覓,仿佛聽到了高山之上的清泉水一般心生期冀。
他有些漫無目的,可聲音卻隨著他的步伐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了一片潔白的宮牆壓外。
誦扶著牆根,貼著牆行走,在一處能聽到清晰樂聲之地時停下,仰頭看向了那座潔白的高塔,樂聲便是從那處傳來。
他倚靠在了牆上,閉著眸沉著氣靜靜聆聽,樂聲的確悠揚,如同仙音,曾經的那片山水之地似乎近在眼前,即便布衣輕從,可身染清露,手入清泉,比之此處卻是畢生都不會厭倦的樂事。
他的身體自牆角滑落,似乎失了力氣坐在了地上,慢慢的連意識都有些深陷,似乎隻想陷入那樣的迷夢之中,卻又聽到了門開和匆匆傳來的腳步聲。
“巫,您可是出了什麼事?”
“你可是身體不舒服?”
兩道聲音齊問,誦抬頭看向背著光的兩個人,眼睛一闔卻失去了意識,夢中似乎聽到了兩個侍從慌亂的聲音。
其實不用著急,他很快就會醒來。
……
風有些輕,淡淡的藥香吹拂在鼻端,讓誦覺得有些安心,有人靠近,那股清淡的藥香濃鬱了些,頰上有溫熱的觸感劃過,卻沒有什麼攪擾的味道。
誦輕輕睜開了眼睛,在略有些刺目的光芒中看到了那坐在旁邊一身白衣如雪的人,他輕輕斂眸,漸漸看清了那人唇邊溫柔的笑意,還有那雙冷清卻帶著關切的眸。
他當真如同仙人一般。
“醒了?”
誦試圖確定著麵前人的身份,卻在聽到他的聲音時腦中炸響。
“國,國師?!”誦試圖起身開口道。
“不必急於起身。”榻邊所坐之人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道,“你這般驚訝,倒不比初見我時鎮定。”
誦輕輕順著他的力道倚靠在軟枕上,看著這仙人之資卻溫柔至極的人,胸中苦澀一時難言:“隻是勞煩國師,心中有愧,不知我為何會在此處?”
“你暈倒在了我的牆根下。”瀲月看著麵前滿目信任卻無甚精神的青年道,“身體不適,怎麼還出來了?”
“偶爾聆聽到了仙音,不自覺追逐而來,給國師添麻煩了,誦已無事了。”誦深吸了一口氣,仍然下意識想要起身。
“雖無大礙,卻未曾休息好。”瀲月安撫道,“我此處房間頗多,你可以在此安歇,待到無恙之時再回去。”
“可此處聖地……”誦有些遲疑。
聖地為國師居處,世間巫所向往之地,外人不可擅入,他雖為巫,卻實在愧入此處。
“無妨。”瀲月開口道,“你若實在心有遲疑,待飲完藥後再離開吧。”
“是,多謝國師。”誦開口說道。
瀲月起身,伸手壓了一下:“你先休息,不必來送。”
“是。”誦目送那道身影離開,靠在了軟枕之上,抱緊了身上的被子。
如今就算他離開,也不知道該前往何處了。
瀲月出了房門,抬手示意:“照看好此處。”
“是,國師。”侍從紛紛行禮。
瀲月回眸看了一眼,走向了庭院邊的廊下,此處引了流水,又有假山碎石,兩隻仙鶴在水邊小憩,偶爾交頸,看起來怡然自樂。
他停下細看,半晌後有腳步聲傳來,琴桌和琴皆是擺放在了廊下。
回眸時乾已低頭退後:“主人,已全部取來了。”
“此處之事不必急於傳出去。”瀲月轉身坐在了琴桌之後道。
“是。”乾應聲後退。
瀲月的手搭在了琴弦上輕輕撥動,風和雲清,曲調更是溫柔,侍從們靜立聆聽,誦躺在內間也輕輕翻了個身。
曲調曼妙,似在耳邊,如清風朗月般溫柔安撫,誦掀起被角起身,輕輕開了門,在侍從行禮時抬手製止,然後尋覓著樂聲走了過去。
琴聲漸近,步履漸輕,他在看到那坐在廊下的身影時停了下來,眸中驚歎,肩膀微鬆。
此一角穿透屋舍,山水之景儘現眼中,仙鶴飛舞,撥起水花有如天界雲霧,而那白衣如雪之人居於正中,修長的手輕撫,便有仙音源源不斷流淌而出,似是隨時能夠羽化登仙。
此情此景,一切憂愁煩惱似乎都能夠拋之腦後。
誦靜立原處,不敢攪擾,總覺得自己這凡俗身體一旦邁進去,此處仙境便會被破壞。
但琴聲潺潺終有儘頭,一曲終,手壓琴弦,誦微微放鬆了呼吸,那撫琴之人似有所感,輕輕回眸時眸中有些詫異:“你怎麼出來了?穿的如此單薄站在風口,隻怕真要生病。”
他欲起身,誦連忙上前幾步道:“國師不必忙,誦隻是聽到琴音,覺得心中安寧,故而前來,未想攪擾。”
瀲月抬手吩咐,還是有人送來了案幾和披風,穿堂的門掩上,隻留下了那流水邊的一景,杯盞中奉了熱茶,誦謝了又謝,披上披風跪坐在一旁,手指緩緩摩挲杯壁,目光則落在了旁邊人的身上。
“我觀你神色不好,可是在巫地不服水土?”瀲月開口問道。
誦輕沉了一口氣道:“巫地很好,未有此事。”
他看起來有些沉默,瀲月端起杯盞送至唇邊道:“看來是難言之事,我亦不便問,若有何需要幫忙之事,儘可告知月。”
誦心中一動,感念之心已起,他反複思量著,看著那不染塵埃的人道:“誦想問一事。”
“可言。”瀲月說道。
“人心為何會變化極快?”誦沉了心神,問出這個問題時卻難掩心中酸澀。
“沒有為何,人心本就易變。”瀲月看著庭院中的景象,目光有些悠遠,“若真想尋個理由,便是權衡,人心權衡利弊,隻留於己有利之事,乃是尋常。”
誦的身體輕輕震動,對上了那人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因是尋常,反而不必為此事憂慮太多。”
“隻是尋常。”誦默念他的話,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原是尋常,若心有不甘呢?”
“那便修心,巫一生追逐之事便是修身修心。”瀲月看著他道,“難解之事一件件去解便是,太過擾亂內心反而無益。”
誦看著他,心中有些豁然之感,他沉吟片刻,放下杯盞行禮道:“多謝國師指點。”
“心病還需心藥解,我不過於你暫緩,還需你自己放下心神,不要將自己困於其中。”瀲月笑道。
“是。”誦輕舒了一口氣。
有侍從腳步聲傳來,一碗湯藥被端入,瀲月示意,湯藥被放在了誦的麵前。
“您請用,小心燙。”侍從叮囑道。
“多謝。”誦頷首道謝,手指摩挲上了碗沿,聞著這藥香覺得心中難得有些安靜。
未見國師之時,隻聞天下名聲,已入登仙之境,初見之時,幾乎不可直視,即便近觀也覺得是褻瀆,如今交談,卻覺溫柔,國師福澤果然恩及天下。
【宿主,樂樂在乾嘛?】1314不明白,宿主的媳婦兒看起來好像在勾搭主角受。
兩個受是沒有結果的!
【看戲。】宗闕纏在瀲月的手腕上說道,從前不明了,現在明了了。
他在布局,也在看戲而這是考驗人心的局。
誦端起了湯碗送到唇邊,遠處卻傳來了步履匆匆和侍從的阻攔聲。
“大王子大王子,未通稟您不能擅闖!”
“大王子,國師正在待客,您請稍等……”
“讓開!”王子厥的聲音傳來,同時伴隨著利刃之聲。
外間腳步聲淩亂,誦有些詫異時已見那一身華服的人出現在了門口,口中下意識出聲:“厥?”
王子厥看向他時卻是目呲欲裂,提著劍直接揮了過去:“不要喝!”
誦迎麵他的劍,湯碗落地飛濺時有些失聲,下一刻卻見從厥身後來的劍直直朝他而來:“小心!”
王子厥已聽風聲,回身想要阻攔之時卻對上了國師悠悠看過來的目光,身形一頓,乾的劍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不要!”誦顧不得渾身的湯藥濕潤起身,卻被男人厲聲製止,“無需你擔心!”
誦的身影頓在了原地,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了麵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的拳頭微微握緊,看向了國師道:“國師,大王子或許是有事焦急,並非故意冒犯。”
瀲月看向了王子厥,眸色輕動了一下開口道:“乾,這可是王族,不可冒犯。”
“是。”乾收回了劍站定在一旁。
王子厥站定,對上了國師恍若了然的目光,知道自己急則生亂了。
他之前行事雖然果決,但國師心中應是還有疑慮,這才有了今日的試探,沒錯,就是試探。
試探他會不會來,試探他對誦是不是餘情未了。
“不知王子有何急事?”瀲月整理衣袍坐定詢問道。
誦看向了王子厥,想著他來時的舉動,痛苦與希冀同時升起。
那一日他被奪走了靈鹿,強行牽走的侍從說是奉了厥的命,而他想要見他,卻被屢屢拒絕,就好像曾經的山盟海誓到了這繁華的巫地,便皆如雲煙了一般。
王子厥對上國師的目光沉了一口氣,彆開視線時看向了一旁有幾分清減的人,眸中劃過沉痛之色道:“厥不過是擔心如此不潔之人進入聖地,會擾了聖地的清淨。”
誦的眼睛瞬間瞪大,卻隻對上了男人絕情冷漠的目光:“你該知道何處是你可去之地。”
他的聲音,他的話語都如同利刃一般,直接刺入了心臟最柔軟之處。
誦的身體微微顫抖,勉強問出了那幾個字:“不潔之人?”
“有些事難道需要我當眾點破嗎?”王子厥握緊了劍柄道。
誦眉心緊蹙,強忍著鼻腔中的酸澀,可視線還是變得有些模糊。
“不潔之事從何說起?”瀲月開口問道。
王子厥的指尖掐入了掌心之中:“就像國師所說,巫一生隻能侍奉天神,叛神者為不潔,此不潔之人不配見到國師,請國師讓厥將他帶出聖地,以免汙穢此處。”
誦的眼淚滑落,已不知還能如何心痛,在被人拉住手腕時竟是腳下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起來。”他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利刃。
誦抬頭看他,再不能從他的眸中尋覓絲毫暖情,他的身體劇烈顫抖,抗拒之心從未有過的劇烈。
難事一件件去解?他們當真有法可解嗎?
人心不過權衡,山水之中時他為他療傷,自是重要的,如今歸於王族,又有國師在側,他又如何相提並論。
“放開我……”誦輕聲說道。
“什麼?”王子厥看向了他。
“我說放開我!”誦掙著自己的手腕。
王子厥咬住了牙關,放開了他被捏紅的手腕,卻是直接將人從地上攔腰夾在了臂下道:“讓國師見笑了。”
他轉身欲走,臂中之人卻掙紮的極為劇烈,淚水揮灑落地:“放開我!”
王子厥一時竟有些製不住他。
“不潔之人亦有向天神請罪的權利。”瀲月看著此情此景開口道,“隻要他還是巫,便在天神庇佑之內,王族亦不可強迫其行事。”
王子厥的拳頭驀然收緊:“國師!”
“你可願留下?”瀲月起身走到了王子厥麵前,拿著帕子擦拭著誦臉上的淚水道,“你若想留下,我便不讓他帶你走。”
“誦願意留下。”青年的話語斬釘截鐵。
“國師,此人……”王子厥欲言。
“你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帶他走嗎?”瀲月輕聲問道。
王子厥對上他的目光,話語一時不能出口,死局,他若堅持,會被看破心思,若不堅持,將人放在如此是非之地,他的性命亦會受到威脅。
“他不願跟你走,強留無益。”瀲月開口道。
王子厥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懷裡滿是抗拒的人道:“國師既是堅持,便將他留在此處吧。”
他帶不走他,與國師抗爭便是反抗天神,他如今還沒有抗爭的能力。
誦落地坐定,將他放下來的男人卻隻是朝國師行禮:“今日多有得罪,日後厥必來賠罪。”
“無妨。”瀲月開口道,“送王子出去。”
“是。”侍從應道。
王子厥轉身離開,誦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卻未見他的目光再落在他的身上哪怕一刻。
一個人心灰意冷的時候,原來是有些哭不出來的。
瀲月輕輕轉眸,目光落在了那一片心灰之人的身上,唇角勾了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至死不渝的愛情,如此的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