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有崽?禽獸啊!!!”
怒吼聲衝破雲霄。
禮佛的香客麵麵相覷, 以為是發生了山崩。而離得最近的小妖精受到波及,痛苦捂住了耳朵。
隻見左邊的年老武僧雙目怒瞪,撐開臂膀, 嘭的一聲炸開袈裟, 露出健碩膨脹的肌肉。
“誰敢動我雪生徒兒?當老子吃素的嗎?!”
右邊的年輕和尚也不甘示弱,巨臀撅天,掄起那根殿柱還粗的金剛大錘。
“雪生師弟莫怕!待俺與那妖精激戰三百回合,定打斷她的腿,拖她回來對你跟崽子負責!”
其餘僧人也齊齊應和, 聲如洪鐘。
“妖精休得猖狂!!!”
“吃俺一拳伏虎!!!”
“偷吃不擦嘴今日休想豎著走出俺淨宗!!!”
他們整齊劃一地怒目,撕衣,爆胸,掄大錘,如同一尊尊殺氣衝天的修羅金剛, 嗓門又大又粗又宏亮, 震得整座寶殿都晃了晃, 抖落簌簌灰塵。
小妖精瞬間灰頭土臉,她癟了癟嘴。
打不過打不過。
溜了溜了。
小妖精溜到半路,又覺著沒麵子,她在空桑山當大王時, 也是個興風作浪的,怎麼下了山, 反而被一群沒毛的拿捏住了?搞不了老的壯的,她搞個小的還不成麼?她偷潛回去,隱匿身形,跟在那小哭包的身後。
夜黑風高夜,套了麻袋狂打。
妖精報仇, 一刻也晚!
小哭包果然又哭了。
“師父師父這裡好黑雪生好怕!”
“嗚嗚好疼好疼師兄救我!”
小奶嗓又罵她。
“我知道是你!壞妖精!心眼兒小!有本事你打死我!我師父師伯師叔師兄都會為我報仇的!”
嘿!還放狠話是吧!
小妖精般若唰的一聲扒開麻袋,準備當麵抽他一頓狠的。
小和尚被揍得皮青臉腫,慘兮兮地抱著膝蓋,那雙清淩淩的貓瞳無辜又澈軟,正啪嗒啪嗒掉著眼淚。
瞬間擊中小妖精的堅硬心房。
天哪!他哭得真甜嗚嗚!
幼貓細弱喘著氣兒,他的睫毛又黑又長,毿毿茸茸,覆著一顆顆要碎不碎的玲瓏淚珠兒,像極了她吃過的那一口灌香藕,當你脆脆地咬下去,酥皮碎裂,蜜汁迸濺,再在嘴裡拉出一縷縷的糖絲線,晶瑩剔透,泛著淺淺的琥珀光。
小妖精被勾起了饞蟲,她不自覺湊過去,犬兒般舔了舔幼貓的長睫毛,鹹淚珠兒就滾進了她的肚子。
唔,要是蜜點就更好了。
幼貓被潮濕的小舌頭舔得閉起了一隻眼,臉頰的奶膘也隨之彈了彈,另外那隻眼徹底忘記怎麼哭了。
他嗚了一聲,嗓音又軟又呆,“你乾甚呀。”
“我餓了。”小妖精恐嚇道,“我要吃你,扒了腸子心肝,全吞下去!”
“嗚哇你好可怕——”
小和尚哭得力竭,險些背過氣去。
小妖精心滿意足舔他臉頰淚珠。
哭吧哭吧,甜得很哩!
從這一天起,小和尚的屁股後頭多了根甩不掉的尾巴,到哪裡去都跟著他,茅房也要跟著!
小和尚漲紅了嫩臉,腿兒攏得發顫,急得飆出哭腔。
“我,我要尿尿了,你走開,彆跟著我!”
“不行,你當我傻呀,萬一你跳進茅坑裡跑了,去找你師父師伯師叔師兄,他們掄起大錘揍我怎麼辦?那玩意兒比我腦袋都粗呢!”小妖精伸出兩指,戳了戳自己眼皮,“我可都看著呢,你們人族以多欺少,慣會耍小心眼!想騙我?縫兒都沒有!”
小和尚嗚咽咬唇,低聲下氣地哀求。
“我不會,我不會跳進茅坑跑的,求求你,我,我想自己尿尿,你彆看我行不行!”
她就那樣直勾勾瞧著,他哪裡尿得出來啊!
小妖精鐵石心腸,不為所動,“那就不尿唄,自己洗濕褲子嘛,多大的事兒!”
小和尚有強烈的羞恥心,他寧死不屈,不肯在小妖精麵前解開褲帶,硬是按著肚子,憋了兩個時辰,等師兄們發現,小師弟憋得小臉青紫,雙眸失神,唇心被咬得泛白,雙腿直打著顫兒,已經疼得尿不出來。
慘案發生後,小和尚像一尊毫無生氣的灰瓷娃娃,足足躺了三個月。
小和尚見了般若,也不逐她走,就平淡翻了個身,用屁股墩兒對著她,仿佛是無聲譴責。
小妖精難得產生一絲心虛,軟軟搖他胳膊,“好嘛,是我的錯,我,我哪裡知道,你們這麼脆弱,憋個尿都能憋壞的,以後我不跟著你去茅房了好不好!沒毛的,都這麼久了,你彆生氣嘛,你理理我!”
小和尚不吭聲。
般若繼續搖他,“小氣鬼!說話!”
小和尚氣咻咻轉頭,貓瞳瞪圓,“誰小氣了?!”
他氣憤不已。
“你害得我這麼慘,尿尿痛死了,我都沒有告訴我師父大師伯二師伯四師叔五師叔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四師兄五師兄六師兄——”
“嘻嘻,我就知道你不會再出賣我!”
她貼緊他軟乎乎的奶頰,鞋也不脫,鑽進溫熱的被窩。
小和尚很愛乾淨,本來被她的認錯軟化,禁不住又生氣念叨,“說了多少次,你又不脫鞋,被子會臟的!”
般若當沒聽見。
這窩又不歸本大王管。再說,她向來都是光腳跑跳,自由自在,可小和尚死心眼兒,非要她穿鞋,春夏是吱吱呀呀的木屐,秋冬是翹兒尖尖的鵝頂靴,穿就穿嘛,反正她不脫。她討厭麻煩,但這不是彆人替她操心著呢。
小妖精笑眯眯伸直了腿兒,換了一個更為舒坦的姿勢。
果然,小奶膘翻來覆去,再度認了命,他骨碌著坐起來,往被子裡頭摸索會兒,軟嫩的手指扣住白青青的腳踝,廢了好一番力氣才脫開了厚實的小靴,跟僧鞋一起,往床邊擺正靠好。
“下次你自己來!”小和尚重新倒回去,對她強調,“我可不會再幫你了!”
小妖精敷衍了幾句,冰冷的手心同時鏟進了柔嫩的頸窩,興致勃勃說起寺廟雪朝,“外頭好冷喔,雪厚得像鹽被!我一腳下去,淹到我小腿肚兒呢!”
小和尚凍得一個哆嗦,抓起她的手,沒好氣地說,“你去炭盆烤不行嗎?”
“不成!”她耍賴道,“要你給我捂熱!”
那破炭盆灰撲撲的,臟得要死,哪有軟綿綿的小光頭好玩兒。
小和尚趕了她好幾回,每回都是無功而返,他才把她的手拿出去,她又鑽到他的肚皮裡,小和尚羞得大叫,並緊腿根,“你彆亂動了!你羞不羞的!”
“羞是什麼?能吃的麼?”
小妖精根本沒有羞恥心,她死皮賴臉地纏著他,“你就給我捂捂嘛!又不會掉塊肉!”
小和尚氣呼呼瞪她。
壞小妖,討人厭!
仗著他小淨會欺負他!有本事欺負他師父師伯去呀!
兩張臉兒挨得很緊,呼吸黏糊糊的,融在一塊兒。
“颯颯——”
門窗被勁風撲打。
寺廟紅頂披著鵝毛大雪,宛如糖霜澆瓔珞,鹽被厚厚堆著一格又一格的窗欞,偶爾兩三塊雪泥跌了下去,驚醒了躲雪的雀兒。
外麵冰天雪地,室內卻熱烘烘得很,炭盆擺開了細條鬆柴,它被勤快的小沙彌破得利落齊整,煨紅之後,熱熱鬨鬨燒著歡喜小團,彌漫起一股淡淡米汁的氣味。
他們鼻尖抵著鼻尖。
小和尚屏住呼吸。
小妖精的臉頰圓滾滾的,像獅子滾糖球,白的,甜的,嵌著兩粒黑水晶丸,眯起來又是出洞叼食的狐狸幼崽,細的,彎的,還有點兒蔫壞。不出一會兒,叼食回來的小狐狸被他的體溫煨得紅撲撲的,她烏油油的辮子淩亂搭在耳邊,額頭跟耳朵旁生著一簇簇兔毫。
不像妖精,更像佛前的浮屠蜜供尖兒。
他有一回趁著師父沒在意,偷偷藏了一條浮屠塔,色澤淡黃透亮,入口就脆脆香香,浸出一點黏黏的蜂蜜。小和尚隻咬了一口,剩下的沒舍得吃,給放得壞了,哭了他好幾天,師兄們怎麼也哄不好。
小和尚的頰腮紅撲撲的,鼻頭滲出了一點兔毛小汗。
他們眼兒對著眼兒,睫毛動也不動,仿佛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孩童遊戲,倔強較量著,誰也不肯認輸。
“滴答。”
厚被捂得小和尚出了一身熱汗,光溜溜的腦殼墜下一滴聖湖,砸得他茸睫亂顫。
“哈——”
小妖精高興得什麼似的,擊起掌來,“沒毛的,你輸了,你輸了,按照約定,贏家通吃,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
“什麼事兒?你又想吃甚麼?”
小和尚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這壞妖兒最愛蜜食,肯定又是使喚他去鋪子買什麼蜜彈彈,也不知她舌頭什麼做的,恨不得兜頭紮進那黏答答的糖堆兒。落到壞妖兒的手中,小和尚已經不指望小茄袋能有功德圓滿的一日,也不知道她要的多不多,要是不夠付錢怎麼辦哪。
他總不能把自己典了給她買糖罷。
小和尚苦思冥想,冷不防麵頰拂來一陣熱風。
小妖精湊近了他,彎眸笑了起來。
小和尚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後背往牆麵抵了抵,不安又緊張,糯著嗓兒開口,“你,你又乾甚呀。”
“怕甚,我又不會賣你。”小妖精清了清聲,老氣橫秋地說,“釋雪生,你給本大王當童養媳吧!我整個山頭都給你做聘禮!等你長大,咱們就拜堂成親,你給我生幾個小光頭,我空桑絕不虧待你!”
空桑般若插著腰,一臉你賺翻了的得意樣兒。
為了這俊俏小光頭,她可是特地跑去學了人間的規矩,那人族都說了,媳婦兒要自小養起,才養得熟!她自詡是整個空桑山頭最聰明伶俐的妖王,當然要未雨綢繆,早早把人拐到手心裡,讓他再也翻不出自己的手心!
小和尚:“???!!!”
小和尚渾身激靈,嚇得躥到了床尾,又咕嚕嚕滾下了床,咣當一聲失手撞翻了炭盆。
“嗷!!!”
小和尚被炭塊濺中了手,燙得他一個飛撲,鏟進了雪裡,整顆光頭都埋了起來。
小妖精:“?”
這是高興壞了?
空桑般若玩著腳尖,坐在門檻上,支著腮等小和尚爬出來。
害羞嘛。
她懂。
她是個通情達理妖!
好久,那雪堆裡冒出半顆澄亮的小白珠,聳起一對兒粉粉嫩嫩的耳尖,小和尚不敢看她,扭扭捏捏,唧唧噥噥,“我、我不能給你當童養媳!佛祖老大會罵死我的!”
小妖精滿不在乎,“咱們偷偷成親,不告訴它!等你把小光頭生下來了,再去認祖歸宗!”
那些雄獸都那樣乾的!
她也可以!
小和尚瞪圓了眸瞳。
還能這樣?
“可,可是……”小和尚結結巴巴,“我師父大師伯二師伯四師叔五師叔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四師兄五師兄六師兄不會同意的!”
“那我就殺光他們!”小妖精恐嚇道,“割斷他們的喉嚨!挑斷他們的手筋!讓他們爬著走!”
小和尚臉兒微白,仍舊是死不鬆口。
“你怎麼這樣頑固啊!”小妖精氣得鏟起一腳,“我不跟你好了!我找彆的媳婦兒!讓他們給我生一窩的崽崽哼!”
妖兒甩起黑辮子,氣呶呶地離開。
小和尚張了張嘴,又頹然低頭,眼圈兒驀地紅了。
金烏飛,玉兔走,轉眼到了歲末,妖兒仍是沒有回來。
小和尚依然隻睡半邊小床,門扉也是半掩著,用炭盆頂住,虛虛留了一條縫兒,冷得小和尚齒關緊咬,半夜打起了寒顫。
小和尚蜷縮身子,抱著膝蓋,啪嗒啪嗒掉起眼淚。
她肯定走了。
再也不回來了。
釋雪生抱著最後一絲希冀,在歲除夜偷溜出去,跑了七八個蜜飴甘果鋪子,湊足妖兒愛吃的蜜食,他一件一件認真地數,生怕遺漏,“蜜彈彈,有了,釀栗子,有了,乳糖魚兒……唔,在這裡,還有,兔耳朵,蜜棗兒。”
掌櫃見小沙彌麵圓頰潤,個兒還不到櫃台高,那一板一眼的正經模樣兒煞是可憐,禁不住打趣了一句,“小法師,買給小媳婦兒吃的呢?這麼舍得呢?”
小沙彌耳尖微紅,“……才、才不是!”
他背起小筐,跑得飛快。
身後傳來食客們的哄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