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她也不忘罵戰。
“琴雪聲你個小禽獸小畜生小王八小金針——”
夢裡的小師兄披著一襲青蒼色鹙氅,皺著眉走過來,伸手捏她的嘴。
“什麼小金針,胡言亂語。”
般弱呸了一聲,劃下道來,“你說不是就不是啊,眼見為實!”
說著扒他褲腰帶。
小師兄緊緊擰住她的手腕,又驚又怒,“你做甚麼?!”
他訓道,“你在玄冬碑不好好悔過,竟想這些醃臢事兒,你對得起師尊的教導——”
般弱想,夢裡我才不受你這一口鳥氣。
她抽開了那一塊束發的雪緞,捆得整齊利落的馬尾銀水般泄開,般弱隻覺那張嘴煩得要死,頭就偏過去,死死堵住他的雙唇,本以為是冷硬如劍鋒,卻發現筍尖軟嫩如腐,般弱吮吸兩三下,再胡亂攪一攪,甜沫兒就淹了過來,吃得風味正好。
她怪異得很,這人的舌頭怎麼能軟甜成這樣,也沒挑弄多久,頃刻就是滔天洪災,讓她都有些招架不住,咽得嗆了喉嚨。
“放肆……”
“住手……”
“怎可……輕挑孟浪……”
漸漸的,滿嘴的尊師重道化作顛沛的熱浪。
穹青色鹙氅折落下來,小師兄垂在腿邊的雙手動了動,又攥緊成了拳頭,他雙目浮現出些許血絲,隱忍到了極致,終於迎來了爆發。便見小師兄長腿一曲,撈起她的雙臂,押過了頭頂,她嘴裡噯的一聲還沒出口,就被抵在一塊白茫茫的雹子上,脊骨冷得她直哆嗦。
身前卻是炭火飛灰,炙熱滾燙。
小師兄修的是縱橫決斷的第一法,開闔之際,鋒利無匹,般弱被顛得神魂俱碎,七零八落。
“淅淅瀝瀝——”
玄冬碑又到了雨時,般弱被淋得受不住了,眼皮都撐不開,摟住他哀求,“去,去避雨啊!”
小師兄一聲不吭,就這樣撈住她的膝彎,朝聖般捆在身前,一聲一句,一步一撞,去了避雨的洞穴。
哪怕是在荒唐的夢裡,般弱依然覺得自己死了好幾次,最後目光渙散倒在他頸前,根本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師妹……我……歡喜……”
“姻緣……結契……”
說得什麼玩意兒?
般弱試圖聽清他在說什麼,然而耳畔雨聲太響,她壓根聽不見,隻好嗯呐敷衍。
最後側過臉,眼皮沉重撂了撂,看見自己的手被他死命反扣住,小師兄的手掌是極為好看的,骨骼分明,瘦長直勁,如此殺伐果決的劍修,指甲卻是粉得不可思議,漂亮水潤,窩著一枚白胖月牙。
忽然她的手腕被扯了扯,原本在耳邊交扣的手掌不住下墜,
小師兄俯下臉,情絲披落,輕吻她那熱烘烘略帶一絲甜臭的臍窩,愛意綿延不絕。
又一次衝進了情海裡。
“淅淅瀝瀝——”
般弱一個激靈,蹬腿醒來。
洞外雨聲劈裡啪啦,她的腦子攪成了一片漿糊,她好像做了一個離譜的春夢。
般弱又查看了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口。
數日之後,小師兄允她出玄冬碑,他肅著臉,眼波卻蕩過碎光。
般弱還想著那一場褻瀆,心虛得不敢看他,匆匆說了兩三句就要開跑。
“莫忘……”
身後傳來他低低的囑咐。
般弱沒聽清,眨了眨眼,回頭看他,對方捏著耳尖,踩上法劍就跑個沒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般弱:“?”
她轉頭就把這事兒拋到腦後。
卻不知,在那纏滿紅線的姻緣樹下,小師兄折了一片青嫩的柳葉兒,含在嘴邊,將那一首歡快的催妝小調,溫習了一遍又一遍。
等著心上人來,吹給她聽。
可他等了四天四夜,等到曇花開謝,等到大雨滂沱,等到路人的目光從祝賀到同情。
她沒有來。
再後來,小師兄改修了太上忘情,白日飛升,舉宗恭送。
他倏忽回眸。
接任掌門的仲衍真君恭敬問道,“師叔祖可是落下了什麼?”
卻見師叔祖不疾不徐蕩開衣袂,他走到了最小的師妹麵前,竟擎出兩指,輕夾她耳側。
諸君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太京門這對師兄妹出了名的關係惡劣,難道琴劍尊渡劫之前,還要師妹祭天?
仲衍真君大驚失色,連忙求情,“師叔祖,看在太上長老為宗門嘔心瀝血——”
師叔祖問般弱,“太上長老,我白衣,好不好看?”
仲衍真君:“……哈?”
師叔祖又歎息道,“其實我穿紅的更美,傾國傾城,可惜沒機會了。”
仲衍真君:“……啥?”
“我要走了。”
“這次——”
他頓了頓。
“好像是要玩真的。”
般弱眉梢微動。
此刻,天劫近在眼前,萬古光陰婆娑斑駁,無數身影疊疊伏伏,積成一道道或或暗的回憶洪流,琴雪聲輕捏她的耳垂,他俯下身來,想要再親一親他的心肝,可離唇就那麼一寸,他停住了,睫毛如蝶衣顫動。
“抱歉,師哥說謊了,我說我守著你,我做你根下的腐泥,花葉的雨露,我們不再分開。我應是,做不到了。”
情魄,為情而生,為情而死。
他哪有那樣的無上耐性,看她一次次同彆人好。
說甘心,是假的。
而權衡利弊之後,他侵吞了不甘,把自己的嫉妒與占有壓到了最深處。
曆萬劫後,他逐漸覺察,不管是佛還是魔,他的寂寞藏得那般深,深到了每一條根莖裡,他躲藏在潮濕溫熱的鴿子籠裡,盼望她偶爾投來的目光,以及日夜祈求能在她臂間停駐的快活。可是啊,我亙古不滅的意中人,明月不會永墮淤泥,高牆之外,是無垠曠野。
般弱有些急了,可憐兮兮扒著他的手臂,“師哥,你是要丟下我了嗎?”
琴雪聲怔了怔,沒見到她竟不裝了,跟他開誠布公。
這是不是說,從一開始,她就沒死,騙過了天地的耳目,保留了所有的記憶?
這個開天辟地的第一騙子。
琴雪聲無奈淺淺一笑,屈指輕彈她的額頭。
“滑頭,又想用這副模樣騙我。”他喟歎道,“我前不久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你又死了,我抱著你上了船,飄了很久很久,我實在太想你了,竟狂得奸屍,我便知道,師哥等不下去了,再等,我怕我會忍不住——”
我怕,我會忍不住捉住你,捆了手腳,扔進那一處鴿子籠裡,不見天日鎖住你。
我怕,我會不顧你的意願,情不自禁傷害你。
“彆擔心。”他放緩了聲,“縱然,你我成不了一對兒,師哥也會佑著你,跟原來的,沒什麼差彆。我隻是太累了,需要離開這裡,離開你身邊,我要到遠處走一走,醒一醒。”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她又逼問。
“……回來……唔……”這位情佛道修到極致的尊者,他罕見流露出一絲茫然,輕聲道,“師哥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曇花能否重開,我不知道春日能否重歸,我更不知道自己能否平靜從容接受你一次次與我擦肩而過。我是供奉在祭壇的祭品,你在台下熱烈地追逐你愛的一切,我卻在台上瀕死失聲,連哀求都發不出來。
我伸手可及你。
我又觸不可及你。
所以佛說,我不知道。
“罷了,這不緊要,不要想這些讓你不愉的事,我隻是離開,又不是死在外邊,終有一日,我會回來。”琴雪聲拖住她的手,放了一粒飽滿透亮的芝麻粒兒,含了一絲清朗笑意,“從混沌洪荒至今,積攢了好些家業,都交給你,口令便在這芝麻粒裡,省著點花,能花萬世。”
“好了,師哥走了,你要珍重,彆把自己給玩崩了。”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笑著步步後退。
他衝她揮手。
“彆送,回去罷。”
小綠茶癟了癟嘴。
哼。
臭師哥,說走就走,說不陪她玩就不陪,誰稀罕,誰送你。
快走快走,懶得看你。
般弱反而對他的萬世家業感興趣,將芝麻粒兒翻到眼皮底下,依稀有一些白點。
般弱瞅成了鬥雞眼,終於瞅清楚寫了什麼——
‘兒娶女嫁,替我多喝一杯。’
噢。
他們還有一對養在神域的雙胞胎!
因為世界墜亡,發育得極為緩慢,也不知個頭長高了沒。
般弱呶嘴,“又想賺我眼淚!”
她才不上當。
但琴雪聲越退越遠,最後全身被天光淹沒。
師哥的身影依然清麗挺拔,大氅飄飄若仙,般弱卻眼尖看見他腳踝處捆了一絲紅線,它越收越緊,捆束了大片生機。
般弱:“?!”
她一瞬間察覺到了異樣,幾乎想大爆粗口。
什麼要遠航,都騙她的鬼話!
他明明是肉身佛國支撐得太久,支撐不住了,已經爆開,又擔心萬界的覬覦,索性來了這一場偷天換日,他是準備以身殉情道,再為她開一條坦途!
般弱破口大罵,“媽的!琴雪聲!你有沒有腦子!誰他媽要你炸肚啊!你給我滾回來!!!”
小師哥輕輕地笑。
般弱就知道,這家夥是一尊清冷佛,並不愛笑,這一天對她笑笑笑笑八百回,沒有貓膩才怪!
“我渡不過情劫,還有……最後一點利用價值……”琴雪聲柔聲道,“師妹,你說的,浪費可恥。若怕,閉上眼。”
琴雪聲揚起食指中指,他狠戾插入口中,一並咬破,淡薄的嘴唇染上殷血,腳踝的紅線垂落下來,刻出一道又一道的祭天血紋。
神血炙炙,幽冥暗暗。
“祭我魂魄,祭我五臟,祭我神通,祭我諸世,今吾關告徑達六道九天三萬域——”
聲嗓冷如冰雪。
“天地玄宗,太上有命,諸天萬界當聽,我有一妻,命穴之重,五帝當司迎,萬神當朝禮,六道當覆護,諸佛當同庇,我願我身擋洪流萬劫,為諸君再祭新天!”
天地回蕩著各種奇異聲音,似仙似神又似佛。
“荒莽界——接令——”
“載明界——接令——”
“青旱界——接令——”
“接個屁啊!誰他爹要你庇啊!”
這其中夾雜著一兩句女聲臟話。
很快般弱不罵了。
她跑到了天劫之下,蹦得老高,拽住了那一截冰瓷的腳踝。
“還飄!不準飄了!誰準你飄我頭上啦?!”
她生氣地嚷嚷。
“你乖一點。”琴雪聲歎了口氣,“很快就好——”
她卻扒著他的膝蓋,他的腰,像蜘蛛一樣爬了上來。
“乖個□□兒!”
她這樣罵著,惡狠狠叼住他的兩瓣失血的唇。
“……給老娘!重來!!!”
刹那。
萬劫碎片飛快回溯。
當般弱重回第一劫,她的枝條穿過小師哥的身軀,鮮血淋漓,聽得他嘶啞地說,“鴻鈞……我是為她而生的情魄……我,完完全全,隻屬於她……我會守著她,守著她醒來,若她醒不來,我就做她根下的腐泥,花葉的雨露,我們不再分開。”
般弱嫌棄:“什麼腐泥,會不會說話,你當你複合肥呢。”
道雪聲:“……?”
須彌山眾人驟然失聲,始魔竟然沒死!
道雪聲同樣懵逼。
“胖丸,你,你詐屍了?”
炸你妹啊。
般弱沒回答他,又抽出了更多的枝條,把他從頭到腳捆了一遍,確認一根毫毛都沒有落下,摞著她的壓寨夫人,高高興興回她的十萬禁山了。
第二劫,祖巫奢比屍收養末劫雙蛇,她們赤誠表達喜悅與愛意,要脫離父女關係,娶王父為夫。
奢比屍起先是震怒不已,然而它囚困天庭之際,雙蛇不顧危險解救他,老祖春心動蕩,終於有一日分化雙腿,在藤花落的金宮裡與雙蛇成婚,享足了魚水歡情,他紅著臉,有些為難,“腿剛長出來,你們不要太過分了,好嗎。”
第三劫,大皇蚩尤改名換姓,做了軒轅女婿,他的青黑六臂,始終馱著神女的小臀,再也不肯讓她下路行走。
又是一場血月。
“師兄,地上凉,快上來躺呀。”
“殺了我!殺了我!”師兄天照心痛楚低聲,跪著哀求,“師妹,求你,我不跟你爭宗主之位,也不想如此行屍走肉活著,像一條發情吠叫的犬兒——”
還未說完,師妹就垂下了頭,倒著親了他的額頭。
“你當真以為我祭煉情蠱,是在踐踏你麼?你當真以為我隻是覬覦你身子嗎?”
天照心一愣,“難道不是?”
“當然是啊。”她理直氣壯,“可我也要你的小心肝嘛!怎麼,不準人貪心的嘛?”
“……”
天照心擰過臉,不太自在道,“肉麻小鬼!”
後來她製蠱,他煉毒,雙賤合流,天下無敵。
又後來,春禁那一場梅雨,孟貞明側過臉,睫毛低垂,黯然失神,東宮還是不願意碰他,是嫌棄他皮肉太老太鬆了嗎?可下一刻少年東宮的笑聲蕩在耳畔,“先生遺憾什麼?縱然我不是男子,也可將先生乾個翻天。”
“……啊?”
他茫然被她再度壓下。
第二日,公主執鞭上殿,金殿求駙馬,滿朝文武皆驚愕。
孟貞明老腰發酸,老臉亦是紅彤彤的。
“臣……臣願。”
又或者,在那個雪天裡,當鄭雪談紅服玉麵,端著酒敬她時,給他下至猛烈的合歡散,把他留了下來。
他醒後緊緊摟住她腰,小心翼翼地問,“吉時誤了,我還……要不要嫁?”
“彆折騰了,你嫁去哪裡,不都是嫁給我。”般弱齜牙咧嘴,“快給我揉揉,你這麼猛成這樣子,你不要命嗎。”
鄭雪談細細咀嚼她的話,忽然眼眸一亮,又將她撲倒。
“還來?不!!!”
般弱九死一生爬出了溫柔鄉。
“桃般樂!”人來人往的大街,都元諫用匕首抵著她的頸,“你什麼意思?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殺殺殺,回家殺。”
“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敷衍我!”
為了不敷衍,般弱隻好一個勾手,吻他至深。
“……你……你個混蛋……放開我……人家都看著呢……唔唔時候還早,冤家,再親一會兒……”
般弱:你個碧蓮要不要臉。
第七劫,般弱更是發揮了主觀能動性,結合超強動手能力,直接馱起小和尚回了山頭。
第一年,小和尚罵她,“咿呀咿呀你個強盜放我回去我是不會妥協的!”
第九年,小和尚羞惱摸著嘴唇,“誰準你親我啦?我,我吃虧了,我要親回來!”
第二十六年,小和尚長發及腰,唇色如朱,守在她床邊,給她扇扇子,捉蚊子,“唉,睡覺又不老實。”
坍塌的神台,銀色的雪夜,寂靜的深處,琴雪聲不抱期望地,竟然聽見了一些回音。
微弱的,又令他心動。
從她的心間。
“……喂,你活不活啊,彆說廢話,我知道你這家夥隻要想活,肯定能活,我可不要奸屍,太跌份兒了。”
般弱抵著小師哥的唇,有些氣鼓鼓的,冒出咕咕氣音,“差不多得了啊,快答應,那麼多神神鬼鬼瞅著呢,你不答應我多沒麵子啊。”
血肉的黏連竟是這樣的緊密,他哪怕剔除了所有,隻剩下一具模糊的骨架,也想朝她跑過去,爬過去。
要越跑越快,不要讓她久等。
“……好。你來開棺吧,吻醒我。”
我等你,你一定要來,彆再騙我了。
般弱:“?”
好家夥,我還得去挖個棺材,演個偶像劇。
於是般弱轉身,回了那一座即將墜毀的肉身佛國,在佛婆菩薩們的誦經聲中,她大逆不道,撬開了那一塊血紅的棺材板。
他沉睡得很安靜,睫毛長長,像柳梢的月。
她低頭捉了一口,吻醒了她的美人師哥。
他緩緩睜眼,眸中波光萬頃,竟問,“我……是誰?”
般弱捧著他腦袋,哭喪著臉,“完了,腦殼撞壞了,你賠我原汁原味的小師哥。”
“……沒壞。”
琴雪聲不再逗她,揚起頸,吻她唇邊。
“嘗嘗,是不是老禽獸那個味兒。”
是我。是我。是我。是行屍走肉的我,是一無所有的我,是死灰複燃的我。
琴雪聲輕笑落淚。
“是我。”
亙古落幕,唯我在此。
卸下枷鎖,丟棄顧慮,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快活地,回答你。
“是我。”
茫茫雪夜裡,我的天命提燈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