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從三樓也沒取到鄔念的檢查結果,而是被骨科醫生提醒,叫鄔念的少年昨天拍的片子已經拿走了,她可能是搞錯了。
“……”
即便譚冥冥再怎麼善意度人,這時候也能反應過來,她是被這麼個屁大點兒的少年給耍了!住院部四個樓層都去過了,一張檢查單都沒有,看來門診部也不用去了!
她又氣又好笑,氣喘籲籲,努力平息了一下呼吸,抬腿就要從三樓直接上到鄔念的住院樓層去找他。
可是,即將上到自動扶梯時,看到一個腿骨折、綁了石膏、和鄔念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正撲在一邊的母親懷裡哭,她腳步又不由得頓住了……
鄔念腿骨折看起來比這少年更加厲害,但他應該沒哭過,而是咬著牙,死死扛過去。
猶豫了下,譚冥冥攥緊了手裡的鄔念的醫療卡,還是扭頭,出了住院部的大樓,朝著門診樓奔跑而去。
……
*
……
鄔念靠在走廊儘頭的窗戶前,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投向夕陽最後的餘韻。麵無表情的臉上帶著幾分尖銳和沉鬱,琉璃色眼眸裡也半點無剛才偽裝出來的那點乖巧,而是冰冷和森氣沉沉。
他等了許久沒等到方才那個所謂的姐姐回來,卻也無所謂,仿佛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一般,自顧自垂下頭玩遊戲。
正常,被他這樣戲弄一番,正常人早就怒氣衝衝地扭頭就走了。又怎麼會還往門診部跑一遍?去了門診部,才會發現自己真的在那裡有檢查結果沒有取。
真是無聊,福利院還特地聯係上以前的舊人,請求他們領養自己。
毫無意義的做法。
鄔念已經記不清自己被多少家庭踢皮球般扔來扔去了。
……
他起先並不明白為什麼。
當在舅舅家時,他還小心翼翼,給那一家人倒茶、掃地洗衣服、甚至是給舅媽端洗腳水,他隻希望留下來,隻希望不要孤零零一個人。可後來卻被舅舅拿走那筆撫恤金後,毫不留情地踢給了另一個親戚。
在第二個親戚的家中,他更加惶恐,害怕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於是更加謹慎小心。他半夜等他們睡了才睡,淩晨在他們還沒起來之前,就躡手躡腳爬起來迎著寒風將早飯買回來。
可是那年冬天,還是在天寒地凍的大年夜被趕出家門,理由是,領養了他就倒黴的事情接踵而至,那家的小孩也討厭他。
……
在這些被當做皮球踢來踢去的日子裡,他學會了乖巧、溫順,讓他向東他絕不向西,甚至學會了可憐兮兮地示弱討好。
可他們還是一個一個地拋棄他,不喜歡他。
後來,不知道第幾個家庭,將他掃地出門的理由是,他性格古怪,森氣沉沉。
都說自己身上仿佛帶了一種無形的氣場,森氣沉沉的,都說自己讓他們脊背發寒。
是可笑的借口嗎,還是自己真的生來就令人不舒服?
所以那以後,他主動去了福利院,後來,又離開福利院,在街頭混日子。
……
鄔念漫不經心地捏著遊戲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福利院阿姨念過的一篇童話。
有隻魔鬼被封印在冰冷的海水裡麵近千年,這漫漫歲月,孤獨寂寞,還是隻沒成年的小魔鬼的它快要發瘋,於是它卑微而渴望地發著誓,第一個將它打撈出去的人,它會滿足那個人一個願望。
而終於,在黑暗的海底等了幾千年以後,在那個傍晚,它被碰巧打漁的漁民撈了起來。
小魔鬼很感激,感激到想哭,它期期艾艾為這個漁民做了一切自己能做到的事,為其獻祭自己的靈魂,何止一個願望,千萬個願望都可以,可是,最後,卻還是遭到了毫不猶豫地遺棄。
漁民說怕它、討厭它、憎惡它,見到它就如同見到什麼可怕的怪物,晚上睡覺都會做噩夢,最後,利用完它之後,立刻將他扔回了海底。
重新被封印的魔鬼心臟冷卻了很多,它回憶著自己在漁民身邊,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嗎?
它隻是醜了點、難看了點、性格古怪了點、不會笑不會哭、還沒學會和人類一樣的情緒表達,可為什麼要被這樣討厭呢。
它難過而受傷地蜷縮在深不見天日的黑暗海底,再次經曆了幾千年的孤寂和黑暗,一顆鮮活的心臟漸漸冷卻了下來……
它想,人類都是貪婪的,自己有利可圖,他們才會將自己留在他們身邊。
一旦自己沒了利用價值,他們會立刻把自己打入地獄。
這一次,它難過地發著誓,再也不會對人類給出全部的真心。
又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海嘯夜晚,封印它的瓶子再次浮出了海麵,被惡浪拍打,它被一個水手隨手撿了回去。
水手開始對它很好,陪它說話,對它笑,可是,它看見了水手眼底貪婪的光。
可儘管如此,它仍然自欺欺人地騙自己這隻是自己的錯覺,於是,它仍然遵守了自己當初的誓言,不過,隻滿足了水手一個願望,沒有再多。
水手有些失望,但還是要求變得家財萬貫。
它毫不猶豫地滿足了水手。晚上,水手哄它睡下,看起來還很和善。可是,第二天天沒亮,它就看到了一群圍在外麵來抓捕自己的人。
水手用一百萬個金幣,把再無利用價值的自己賣給了城主。
它,再一次被背叛、被拋棄了。
魔鬼重新被封印回海底,但這一次,它好像沒有那麼難過了,取而代之的是千瘡百孔後的麻木。宛如被無情海水常年拍打後,無動於衷的爛礁石。
反正自己的命運就是這樣,所有見到自己的人都說自己古怪陰冷,都會害怕自己。
無論自己怎樣討好,都沒有用。
從前它還隻是一隻對人類毫無威脅的小魔鬼,犄角也尚未長出來,卻被人類一而再再而三丟棄和背叛,而現在,它真的成為一隻真正的魔鬼了。
邪惡的魔鬼猙獰地笑著,在陰暗的海底磨著刀子,漫不經心地心想,倘若有第三個人將自己撈起來,它一定會殺了他。
然後,用他的骨頭做床墊,將他的肉拿去喂魚,飲儘他的血。
……
鄔念聽這故事的時候,就覺得這魔鬼很可悲。
但他後來嘲諷地意識到,自己反而更可悲,有什麼立場去同情童話故事裡的角色?
他聽到那位譚浩叔叔給自己打電話,就知道他的來意,鄔念隻覺得煩躁。
又要領養一遍,又要丟棄一遍?這是什麼好玩的遊戲嗎?
不要再來靠近他,反正靠近他的最後都會離開他。
鄔念神情冷冷,眸子裡滿是冷漠和戾氣。
……
但,就在這時,他的視線心不在焉地往下掃去,忽而頓了頓,隨即猛然怔住。
——冬日淺色的夕陽下,醫院樓下,華燈初上,寒氣凜然,攢動的深色匆匆且漠然的人群中,一個纖瘦的身影,撥開人群匆匆飛奔而來,她手裡捏著一張雪白的檢查單,在夕陽下跳動,隨著她氣喘籲籲時,嗬出的白霜。
她去而複返,並且真的一層層樓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