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
他呼吸一下子窒住,隨即粗重起來,他眼圈一下子紅了,不敢抬起頭,怕自己聽到的是幻覺。
譚冥冥其實並不知道那對夫妻和鄔念說的,哪個是真的,畢竟她也沒參與過他的過去。
——但她很明白,有的小孩天生沒有被陪伴著成長過,她這樣的實在是幸運中的最幸運了,可那些孤零零的小孩,沒有被陪伴過,便也不知道信任是什麼、不知道毫無保留的親人的愛是什麼。他們沒得到過,但他們理應得到。
所以,無論如何,這時候她也要說——我相信你。
那麼,即便以前少年多麼惡劣,以後至少也學會了如何去信任彆人。
信任才是柔軟的第一步。
想到這裡,譚冥冥一下子輕鬆地呼出一口氣,笑著伸手揉揉鄔念低垂的腦袋,弄亂他被水打濕貼在額頭上的頭發,說:“知道我剛才怎麼對他們說的嗎,我讓他們走開。大冬天的把人趕出去,能是多好的人啊,說出來的話肯定也不可信,所以我相信你,可是,以後要懂得保護自己,不要隨便被人誣賴啊。”
“……”
——她說的不是厭惡也不是責怪,而是讓他保護自己,彆隨便被人誣賴啊。
從來沒人、從來沒人這樣對他說過。
——也從來沒人無條件相信他、站在他這一邊、這樣偏袒他。
鄔念心頭重重顫栗著,本就通紅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他死死攥住手指,拎著重重的袋子,冰冷僵硬的血流卻終於一點一點開始回流,回到了身體裡。
他像是個脆弱的小孩,即便在寒冷的冬天被扔出去,也沒哭過,也是麵無表情,即便打架鬥毆渾身淤青,疼得住院,也沒扯開表情過,可現在,他卻有點丟盔棄甲,眼圈狠狠紅了。
……
他不敢讓譚冥冥看到,也不好意思讓她看到,他啞著嗓子,低低“嗯”了一聲。路燈下他的影子,不是隻有他的影子了,姐姐的也在。
“那把袋子給我兩個,四個袋子太重了,然後擦下臟乎乎的臉,高興點回家。”譚冥冥笑著道,順手從他手裡搶過袋子來。
但鄔念隻讓她搶走了最輕的那一個,自己提著另外三個。
他還是覺得丟臉,還是不敢看譚冥冥,也不敢說更多話,怕一開口,就抑製不住壓抑而顫抖的情緒,可是卻情不自禁咧開嘴角,濕潤的眼底熠熠生輝。
他拎起三個重重的袋子,悶著頭說了句“快點”,就朝著家的方向飛奔而去。
然後他聽見姐姐埋怨了句跟了上來,他才偷偷抹了把臉——哪裡臟了?明明一滴眼淚都沒流,全是雨水,他從小到大這麼酷根本不會哭的好不好?
……
*
因為情緒有點不對,害怕被譚爸爸譚媽媽看出來,鄔念一回到家,將買回來的日用品放在餐桌上,就埋頭鑽進了房間。
譚冥冥知道他是為什麼,忍不住笑了笑,也腰酸背痛地將購物袋放下來,捶了捶脖子,才回到房間去。今天實在是太累了,學校和家裡都是各種折騰,譚冥冥快支撐不住自己眼皮了,匆匆洗了下,才趴到床上倒頭就睡。
這也就導致,洗完澡出來的譚媽媽本來想找譚冥冥說下,讓她明天帶狗子去醫院看看的事情,也沒機會說了。譚媽媽靜悄悄地打開房門,給女兒蓋了蓋被子,才關上房門出來,忍不住看了眼最小的房間的關著的房門——
現在太晚了,小念應該也睡了。
譚媽媽心頭有些不安,但沒有這麼晚把人吵醒的道理,於是也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房間。
……
夜深人靜,譚冥冥睡得不安,翻了個身,趴在地上的狗子立刻醒了過來,繞到另一邊,替她把被子叼著蓋上。譚冥冥很喜歡踢被子,冬天有暖氣還好,春秋最喜歡感冒。
狗子替她叼完被子,就有些茫然悵惘地趴在了角落,靜靜地看著她。春秋,人類的一個春秋,是一條狗的幾分之一的壽命。它又能陪她幾個春秋呢?
上次想要弄開譚冥冥的電腦密碼,卻也沒能打開,她設置了關上筆記本電腦便自動關機的功能,自己興衝衝去翻開筆記本電腦,卻發現電已經暗了。
狗子越來越焦灼……
隨著變成狗的時間越來越長,它越來越記不清自己還是個人的時候的事情了,它記得最最清楚的就是,那個雪夜,譚冥冥將它從寒冬裡、饑餓裡、人類的毒打裡抱了回來。那對於它而言,才是第二條生命的新生的開始。
她對於它而言,是剛睜開眼看到的第一道光。
可是,她是一條狗的全部,一條狗卻隻是她生命的,無論時間、還是空間的千分之一。
它一個人待在家裡的那些天,眼睜睜看著漫長的時間流逝而過,計算著,每過去一天,就是流逝了作為一條狗的生命的多少分之一。她每天回來陪伴它的時間隻有那麼短暫的一點點,做完作業,她就要睡覺了。
她這些天,摸它腦袋,將它抱起來的次數,不超過六次。
狗子也不知道自己即便是找回了記憶,還能不能變回人,假如,永遠都變不回了呢。
那它唯一的願望,肯定也隻是能在她身邊多待儘可能久的時間。
可是現在,她本來就不多給自己的時間,又被家裡的新來的另一人占據了百分之九十。
它忽然不想睡覺了,隻在夜裡,靜靜聽著她的呼吸。
如果永遠都變不回人,如果有一天,徹底忘掉了自己是個人……
狗子眼裡劃過一絲哀傷。
那它,也沒有彆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