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俊聽到這話時,五味雜陳,險些一起湧出來,默默以衣袖擦了把淚,忍著不哭出聲,賈洲望向李景瓏時,眼中頗有責備目光。李景瓏看在眼裡,隻是焦急,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夜,李景瓏站在廊前觀察天色,陰陰沉沉,一副暴風雪欲來的氣氛。
“玄女妖力不發,就是尋常雪天。”李景瓏說,“看來你那一下把她傷得夠嗆。”
“我現在隻擔心陸許。”莫日根說道,“那孩子被捉去後,不知現在怎樣了。”
李景瓏安慰道:“既已落在玄女與瘟神手中,想必他們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不至於有危險,我隻擔心,他們究竟是如何控製住陸許的,趙子龍所言,那黑衣陸許,究竟又是什麼人。”
“興許就像你我先前猜測。”莫日根說道,“白鹿在轉生之時,遭到妖族乾擾,一部分轉世投胎,進了尚是個嬰兒的陸許身軀。另一部分,就是……”
李景瓏續道:“……黑衣陸許。”
莫日根麵色凝重,李景瓏卻苦笑道:“媽的,當真夠嗆,這……誰才是你要找的那個?不是女的也就算了,現在還來了兩個?”
莫日根說:“必須先設法救回陸許,其他的,容後再議……我先去看看鴻俊。”
莫日根與李景瓏擦肩而過,離開回廊。
鴻俊躺在榻上想事,鯉魚妖說:“鴻俊,你今天說的話,聽得我好難過啊。”
鴻俊沒有回答,卻輕輕地問道:“趙子龍,你覺得……重明恨我娘嗎?”
鯉魚妖嚇了一跳,說:“鴻俊!你在想什麼?!”
“他一定恨我娘吧。”鴻俊自言自語道,“他也恨我,如果不是我和娘,我爹就不會永遠不回曜金宮,我知道他始終在和我爹置氣,可我爹已經死了,回不去了,他才撫養了我。”
“你瘋了!”鯉魚妖跨出木盆,朝鴻俊跑來,搖搖尾巴道,“鴻俊,重明這麼疼你,不是假的!你是怎麼了?”
鴻俊答道:“否則,他們為什麼向曜金宮求助?因為重明根本就不願意幫助他們……”
鯉魚妖怔怔看著鴻俊。
鴻俊做了那個夢之後,似乎想清楚了許多,也看清了從前自己無憂無慮時,並未看穿的表象。
“是黑衣陸許,強行為我編織的噩夢嗎?”鴻俊自言自語,搖頭道,“不是,很久以前,我就開始做過這樣的夢了。”
第一次想起過往,是聞了離魂花粉時,在驅魔司的天井中,他不知為何,看見了父母死前的一幕。那一幕,與夢境中所知所感,幾乎是完全重合的。唯一不一樣的,就隻有李景瓏。
若說這一切都是虛幻,那麼為什麼他會知道,李景瓏從前住在輔興坊,家中還有一棵石榴樹?他說他九歲那年的記憶全部失去了,而自己缺失的,也正是關於這一切的記憶。
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刹那間,鴻俊感覺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了。曾經重明離開了他,可他還有李景瓏。然而在夢裡想起了這一切後,李景瓏是他的殺父仇人,是害死他父母的凶手,又要讓他如何自處?
“你知道嗎?”鴻俊朝鯉魚妖說,“今天舅舅說讓我彆當驅魔師,留在他身邊時,我就覺得,也許這才是我的歸宿吧。”
鯉魚妖沒想到一整天裡,鴻俊不聲不響地發呆,竟是想了這麼多事!正要安慰幾句,外頭又傳腳步聲響。
莫日根端著一碗草藥湯過來,鴻俊便翻身坐起,想了想,問:“去找陸許嗎?什麼時候出發?”
“喝藥。”莫日根說。
莫日根遞過藥碗,鴻俊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日根眉頭一揚,望向鴻俊,鴻俊卻說:“那天在雪地裡,你們看見了什麼?”
鴻俊的呼吸急促起來,說:“我的身體裡,是不是有股黑氣?”
莫日根端詳鴻俊,沉吟片刻,反倒放下藥碗,朝他說道:“鴻俊,你夢見了什麼?不想告訴長史,能不能告訴我?哥哥們從來沒想過彆的……”
鴻俊怔怔看著莫日根,莫日根卻伸出手掌,在鴻俊麵前攤開,將手背翻了過來。
“握。”莫日根突然說。
鴻俊意識到這是狗兒與人握手的禮節,每次看見莫日根變成高大威武的蒼狼,他就總忍不住想與他握握爪子,便笑了起來。
他把手放在莫日根手中,莫日根便收起五指,與他輕輕握著。
“告訴我。”莫日根凝視鴻俊雙目。
“我夢見。”鴻俊低聲說,“在我體內,有一顆天魔種。”
莫日根答道:“所以呢?”
鴻俊顫聲道:“它害死了我的爹娘,天魔種是什麼?”
“噓。”莫日根另一手摟住鴻俊後頸,輕輕把他摟向自己,在他耳畔小聲道,“那不是真的,隻是一個噩夢,是被天魔控製後的陸許,在你內心種下的噩夢。”
鴻俊聽到這話,頓時如得大赦,不敢相信地看著莫日根。
“聽著,鴻俊,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連長史也不知道,我從來沒在他麵前提過……假設,你體內有魔種。”莫日根側頭望向門外,似乎在確認是否隔牆有耳,更小聲道,“那麼你就將成為天魔複生的寄體,對不對?”
“天魔是什麼?”鴻俊皺眉道。
“千年一輪回,天魔複生。”莫日根解釋道,“魔氣,就是天地脈中,無法被淨化的戾氣與痛苦,這些戾氣在人間聚集,久散不去,成為‘天魔’。”
鴻俊想起自己在夢裡翻閱的那本書,最後一頁,赫然正是“天魔”!刹那回憶都變得清晰起來。
“對。”鴻俊答道。
莫日根又道:“蒼狼白鹿也好,永思家繼承的降龍仙尊之力也好,身為吐火羅聖子的阿泰也好,甚至手握智慧劍,替不動明王監察世間魔氣的狄仁傑也好,最終的目的,都是捍衛人間,除卻、淨化魔氣,是不是?”
鴻俊點了點頭,眼中充滿疑惑。
“我可以肯定。”莫日根說,“你的體內沒有什麼魔種,因為劉非也可確認,天魔已經提前出現了,你想想黑衣陸許的所作所為。”
鴻俊驀然清醒過來,那股黑暗的力量,甚至在他們於興慶宮外,焚燒堆積成山的狐妖時也出現過。戾氣、痛苦,隨著黑色的霧氣疾衝天際。
九尾狐雙目中噴射出的黑火、龍子們的咆哮,以及莫日根在喚醒劉非時,被衝散的黑色迷霧。
“那就是‘魔’?”鴻俊皺眉道。
莫日根神色凝重,點了點頭,說:“既然天魔已出現,不知躲藏在世間的哪一個角落,那麼你就不會有魔種,也不會是天魔,對不對?”說著以劍指朝鴻俊心臟處輕輕點了點。
這麼說似乎是合理的,鴻俊突然好過了許多。
“可我的夢,又怎麼解釋?”鴻俊皺眉道。
莫日根靜靜地看著鴻俊,又說:“白鹿擁有穿梭夢境的力量,他不僅窺探了你的夢,也窺探了許多人、妖族與生靈的夢,既然陸許遭到控製,便成為噩夢的源頭。”
這似乎也是可以解釋的,鴻俊便重重點了頭。
“是這樣嗎……嗯。”鴻俊沉吟道。
鯉魚妖明顯地鬆了口氣,說:“鴻俊,你彆胡思亂想。”
“當務之急。”莫日根又說,“是找到他,救他離開妖族之手。”
鴻俊說:“我們儘快出發吧。”
“不確認你好起來。”莫日根端起那藥,遞給鴻俊,搖頭道,“哪怕再擔心陸許,我也不會動身。”
鴻俊聽到這話時,感覺到了莫日根的溫柔,接過藥喝了。
“睡吧。”莫日根說,“你會慢慢康複,記住,彆再胡思亂想。”
鴻俊點點頭,莫日根按住他的額頭,將他輕輕按躺下,口中念誦幾句咒文,鴻俊的心慢慢平靜,藥力作用之下,眼皮漸沉重,睡著了。
莫日根收起藥碗,回到李景瓏房中。
“如何?”李景瓏說。
“他信了。”莫日根疲憊而愧疚地答道。
李景瓏眉頭一直擰著,就從未舒展開過,莫日根又說:“他自己承認了,說夢見體內,有一顆‘魔種’。”
李景瓏聞言震驚了,兩人對視良久。
李景瓏說:“他會變成什麼樣?”
莫日根眼中現出迷茫,緩緩搖頭,答道:“你必須找到他的養父,長史,我不信他們不知道鴻俊身上有這東西,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你我的能力範圍。”
李景瓏的呼吸粗重起來,不禁一陣天旋地轉,他一手按著牆壁,勉力站穩,說:“上次的情況,短期內理應不會再來一次。”
“這可不好說。”莫日根答道,“很明顯了,被汙染的白鹿,誘發了鴻俊體內的那顆種子,才令他在雪地中,徹底不受控製。妖族現在一定已知道了這件事……我不敢保證白鹿會不會第二次誘發魔種。”
李景瓏煩躁不安道:“那麼你告訴我,鴻俊體內的是魔種,他才是那什麼天魔,汙染白鹿的又是誰?”
“我怎麼知道?!”莫日根同樣煩躁不安,“我們掌握的信息都太少了!也許這魔種有兩顆?三顆?或者說,鴻俊體內那顆,其實不是我們想的……”
李景瓏轉身出外,莫日根又說:“你上哪兒去?他剛睡下。”
“吹吹風。”李景瓏說,“冷靜會兒。”
他在院子裡站了片刻,轉身輕輕推開鴻俊房門,一身白衣,赤腳走進去,鴻俊側趴著睡熟了。李景瓏便坐在榻上,怔怔看著他。
鴻俊的睡容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一腳伸出了被子,褲腿被蹭了起來,現出白皙的腳踝。
李景瓏低聲說:“鴻俊。”
鴻俊隻聽不見,李景瓏便在他身畔躺了下來,雙手疊按在腹前,閉上雙眼,眉目間充滿焦慮,漸漸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