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俊在都衛府上四處閒逛了一會兒,府中開著梅花,香氣撲鼻,此處乃是潼縣的一家大商人宅邸,原主人自然已拖家帶口避難去了,封常清便毫不客氣地征用了大宅,隆冬時梅花仍開得生機勃勃。
“春天來時,這花就謝了,有些景色,隻有酷寒中才能看見。”一個聲音在鴻俊背後響起,鴻俊驀然轉身。
隻見一名與他身高相仿的武官走來,披散長發,容貌俊美,皮膚白皙,高鼻深目,雙目乃是深棕色。
那武官一見鴻俊,便怔得一怔,旋即折了朵梅花,遞給鴻俊。
“送你。”武官說道。
鴻俊忙道謝,不知此人是何身份,武官卻皺眉道:“你……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你可認識一位姓孔的大夫?”
鴻俊說:“孔宣?那是我爹!”
武官便笑了起來,行了個禮,朗聲道:“竟是恩公之子!我叫高仙芝,你可喚我高叔叔,當真是緣分!孔大夫他……”
“過世了。”鴻俊答道。
高仙芝便點了點頭,鴻俊入城時聽說過,潼縣守將乃是高仙芝與封常清,高仙芝官階更在封常清之上,乃是征討叛軍的主力將領,隻沒想到這麼年輕。
高仙芝做了個請的手勢,鴻俊正想問問父親的事,高仙芝便吩咐人在梅塢前擺上茶,放了火盆,請他吃茶,又道:“軍中不敢多飲,招待不周。”
鴻俊忙道沒關係,笑著說:“我酒量不好。”
高仙芝說起當年往事,鴻俊方知當年高仙芝進軍連雲堡,中了流箭,最後是孔宣妙手回春,將他治好的,屈指一算,竟是將近二十年前,那一年鴻俊還沒出生,根據時間推測,父親也還未遇見母親。
高仙芝問起孔宣,鴻俊隻道被仇家殺害了,高仙芝便意外道:“懸壺濟世的大夫,也有仇家?卻是何人如此歹毒?”
鴻俊黯然不想回答,高仙芝便理解地點頭,說道:“救了一些人性命,勢必就會得罪另一些人,行醫之人,凡事但遵循本心而已。”
“是啊。”鴻俊笑道,“就像行軍打仗一樣,既殺人,也救人。”
“當年你爹也這麼說。”高仙芝微笑道。
“潼關這一戰,能打贏麼?”鴻俊竟是與李景瓏問出了一樣的問題,此刻他擔心的,唯有潼關情況,他實在不希望再看到洛陽那樣的淪陷了。
“自然能打贏。”高仙芝說,“之所以棄守陝郡,正是為了守住潼關。”
“那就好。”鴻俊放下了心,唯獨希望自己離開,前往塞北時不要再出變數,然而聽到這話時,卻驀然察覺一事,說,“等等,棄守陝郡?”
前院內,封常清歎息道:“你看看潼關下的軍隊,雖有二十萬之眾,卻俱是臨時招募來的販夫走卒、市井子弟;再看安祿山的叛軍,俱是在塞外所向披靡,與各族作戰的精銳,平原會戰一起,頓將潰不成軍。”
李景瓏皺眉看著封常清。
封常清說:“陝郡絕對守不住,撤往潼關,乃是無奈之舉。”
“你們就這麼棄守了陝郡?”李景瓏簡直難以置信,“外頭這麼多百姓,沿途凍死的無數人命,這該算在誰的頭上?”
“不如你來教我這一仗怎麼打?!”封常清怒道。
李景瓏萬萬不料,棄守陝郡,沿途數百裡地餓殍遍野、屍橫就地的景象,竟是出自封常清之手。官兵一撤,頓時引起恐慌,百姓們紛紛逃離,天寒地凍,有太多的人在這場遷徙中被活活凍死、餓死在了平原上。
“朝廷會治你死罪。”李景瓏低聲說。
“隻要守住此地。”封常清沉聲道,“過後再清算,這條老命,誰要誰拿去。”
以朝廷平素所為,李景瓏知道此刻長安一定已吵翻了天,平時高力士等人哪怕無事也要互相傾軋,怎麼會輕易放過封常清?!
“我得回去。”李景瓏拄著拐,轉身要艱難離開,又喊道,“鴻俊!”
“去哪兒?”封常清說,“給我站住!”
李景瓏心道封常清還不知危險,他隱隱約約,已有了不祥的預感,尤其楊國忠歸朝,簡直是先前自己最大的疏失。萬一楊國忠欲故意放安祿山入關,朝封常清與高仙芝降罪,將兩人調回朝廷問責,安祿山將長驅直入,進關中之地,猶如虎入羊群!
封常清已聽阿泰、阿史那瓊轉述洛陽苦戰,更知道安祿山陣營中充斥著大量的妖怪,又道:“你身為驅魔司長史,若率眾回往長安,萬一安祿山派妖怪過來攻打潼關,此處凡人,又如何抵擋?”
李景瓏刹那沉默了,封常清又說:“哪怕你現在回朝去,你能將楊國忠怎麼樣?你除去楊國忠,高力士可不是妖,貴妃真要報複,你還能造反不成?”
李景瓏深深呼吸,封常清自若道:“做好你的事,朝廷大不了削我官職,將我流放塞外,誰怕?如今叛軍勢大,正是用人之際,陛下不會如此糊塗。”
李景瓏說:“這公平嗎?!”
封常清詫異地打量李景瓏,說:“這不像你。”
李景瓏瞬間啞然,封常清卻釋然道:“也像你,像未入驅魔司前的你。”
李景瓏仿佛被這句話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自厭的情緒一時更甚,卻全然無法反駁,隻聽封常清又說:“每個人都須得守住自己的位置,這場仗才有希望。”
“我懂了。”李景瓏答道。
梅塢,鴻俊捧著茶碗,聽高仙芝說話聽得入了神,高仙芝笑道:“……孔宣與我無話不談,那時還說,唯一的願望,就是娶個媳婦,生個孩子。我說你一表人才,想娶媳婦又有什麼難的?去長安走一遭,隻怕無數女孩兒爭先恐後……”
鴻俊聽到這話時,不禁心中歎了口氣,高仙芝十分地自來熟,在聽見他們棄守陝郡時,鴻俊不由得一顆心沉了下去。但高仙芝眉飛色舞說起往事,那時孔宣剛離開曜金宮,正值無憂無慮的時候,當年與高仙芝相熟,也並無多少心事,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想到孔宣當年的使命,鴻俊便心情鬱悶,可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來到這世上,知曉諸多愛恨,如今想來,後悔麼?他卻是不後悔的,也從未怪爹娘將自己生下來。
“後來他喝醉了。”高仙芝又道,“還說,他生在這世上,就是為了解脫眾生。”
“是罷。”鴻俊笑著說道,“興許他生下來就是替眾生去受苦的。”
高仙芝道:“行醫是善舉,自然為子孫積蔽陰德,怎麼能說是替眾生受苦呢?”
鴻俊隻靜靜地笑著看他,高仙芝又問:“你現下在做什麼?”
“行醫。”鴻俊答道。
高仙芝便點頭,說:“繼承你爹衣缽,完成他未競之業,好事。”
“完成他未競之業。”鴻俊便點頭道。
高仙芝所言,令鴻俊忽而豁然開朗,想起很久以前,自青雄口中聽見的說法——應劫。父親的劫數未應,如今便落在他的身上,子既繼父業也繼了父劫。而孔雀大明王的劫難,正是成魔。
李景瓏在外喊他了,鴻俊便趕緊出去,陪著李景瓏回去,高仙芝還親自將鴻俊送到門外,朝李景瓏詫異道:“世侄進了你驅魔司?”
李景瓏隻約略點頭,高仙芝卻“哈哈”笑了兩聲,說:“李景瓏,你可萬勿欺負了他去,否則我是要尋你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