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架上的車燈逐漸亮起來,像一道緩慢流淌的河流,忽明忽暗的燈光照進車窗裡,淹沒了師百衣的半邊身體。
周玄看地圖,也用餘光在看她。他覺得他們很像是一起出行的情侶,在結束各自一天的工作後出門吃飯。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
手機屏幕上彈出一條消息,驚醒了周玄的美夢。
周玄低頭看去,是微信消息。
[岑寧:百衣,我上次和你在燒烤店說的話,你……]
由於手機主人的設置,屏幕隻能顯示一條消息。
岑寧、岑寧。
周玄在心裡咬牙切齒地念了兩遍,卻又無可奈何。
他的憤怒和嫉妒都是因為自卑,同時知道自己沒有立場。
他第1次看到岑寧的時候,就猜到了岑寧喜歡師百衣,後來在二哥那看到岑寧的簡曆,直覺告訴他,岑寧就是為了師百衣而來。
那麼師百衣知不知道呢?她知不知道岑寧喜歡她,要為她跳槽到帝都?岑寧又是否坦誠過這份心意?
周玄絕望地想,他真是一點勝算也無,岑寧與她誌趣相投,又願意為她犧牲那麼多,她一定會感動吧。
師百衣在看前方的路,她在交通播報的縫隙中聽到微信的信息音,問:“是誰的消息?”
周玄的聲音有些悶悶不樂:“備注是岑寧。”
他說:“你要現在看嗎?”
師百衣在開車,如果要看消息,隻能由周玄解鎖手機再念給她。
周玄希望她看,又希望她不看。他也想知道岑寧發了什麼消息,但不希望岑寧在師百衣的心裡是那麼重要,以至於在高架上還看岑寧發來的消息。
“現在不方便。”師百衣說:“應該不是什麼要緊事,等會兒再說吧。”
師百衣大概猜到岑寧是發消息和她道歉的,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了解岑寧,正如同岑寧了解她。岑寧是個很注重分寸且不愛多管閒事的人,那日他情急之下對她說出那些話,雖然不妥,但也是對她發自內心的關心。
隻是道不同,無關對錯。
師百衣沒有覺得岑寧錯了,她不喜歡批判和評價彆人,她隻想遵從自己的內心。
有些原則不可以退讓,否則一步退,步步退,她終將會變成讓自己失望的人。
旁邊的周玄哦了一聲,沒有多問。她也不知道他安靜的表麵下是沸騰的岩漿。
周玄確實有點緊張,快到餐廳了,等會兒吃飯的時候要和她聊什麼?要是接不住她的話怎麼辦?
他們從地下停車場直達餐廳,是一家位於4樓的德國餐廳,餐廳的名字是音譯,中文名字前麵還跟著一串德語。
“是這家。”周玄出於本能念出了餐廳的全名,他是哲學係的學生,同時輔修了德語。
很顯然,周小公子當時學不是自願,完全是因為他的畢業論文跟德國的一位哲學家有關。
這位哲學家隻留下一本孤本手劄,周玄費儘心思托朋友拍來了全本的照片,發現自己讀不懂。
為了完成畢業要求,周玄隻好修了德語。
不過這段經曆不提也罷,因為周玄一想到那段沒日沒夜的日子就眼前發黑。
直到師百衣問他:“你學過德語嗎?”她不懂德語,但聽得出來,周玄說得很流暢。
麵對師百衣的問題,周玄向來是乖乖回答:“我之前的畢業論文和一位德國哲學家有關,所以學了一些德語。”
服務員拿來兩本菜單,安靜地站在一邊。他是一位兼職的小語種大學生,後來發現這專業實在沒什麼前途,還不如來高檔餐廳端盤子。
服務員在問過他們需不需要推薦後就變成了一個稱職的木樁人,麵帶微笑地放空自我,順便聽這位男嘉賓信口胡說。
師百衣翻了幾頁菜單,問:“你有什麼想吃的嗎?或者有什麼推薦?”
周玄在努力回想,他和朋友來過一次,周小公子愛挑剔,每次吃飯都是“這個不行”“那個太甜了”,以至於朋友求他少說兩句話。
這家在周玄回國後去過的所有平價餐廳裡,算少數不多能及格的。
周玄思考了好一會兒,挑了幾個不會出錯的菜,隻是沒想到在他點完後,師百衣便合上菜單交給服務員:“那就這些吧。”
周玄覺得自己自作主張了:“你不點菜嗎?”
“我不挑食,你點的這些菜我也很喜歡,所以就這幾個吧。”
師百衣拆開旁邊的餐巾紙,注意到紙巾盒子上印有一句德語:Immer wenn ich dich sehe, verliebe ich mich er.
“你認得嗎?”
“什麼?”
周玄還沒注意到紙巾盒上有字,他低頭,看見她握著紙巾盒的手指,指向文字。
於是他下意識地念出了聲,一抬頭便對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澄澈無比,照出了心懷鬼胎的自己。
師百衣說:“本來想識圖翻譯,既然有你這樣一個語言家,便麻煩你了。”
“這句話的意思是……”周玄垂眼,看向她隻露出一截的手腕:“每次相見,都是久彆重逢。”
“這樣……”師百衣笑著說:“還挺有意境的。”
服務員在平板上下好單,和他們確認。身為一個德語係大學生,他心想這又是一個半瓶水來賣弄的富二代,翻譯得一點都不準確。
服務員走出去幾步,聽見身後這對容貌出色稱般配男女還在交談。
“聽說德語很難學……”
“其實還好。”周玄突然被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金色頭發。
在等菜的時候,師百衣拿出手機回複了岑寧的消息。
而周玄一直在偷偷看她,他在心裡念了一遍:
Immer wenn ich dich sehe, verliebe ich mich er.
每次見你,我都會重新愛上你一次。
現在這裡隻有兩個人,於是周玄做了一個很幼稚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這麼做很惡劣,很趁人之危,但他本來就是肆意妄為的,小獅子收起了爪子,也改變不了他是猛獸的事實。
他突然開口說:“Ich mag dich wirklich sehr.”
師百衣果然問他:“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周玄說:“是晚上好的意思。”
師百衣沒有懷疑,她真心實意地誇讚他:“能把德語學得這麼流暢,很厲害。”
很少有人誇周玄,他的父親覺得他不夠優秀,他的同齡人看在他的家世上捧著他。
所以沒有人真心實意地對周玄說過你很優秀,尤其當這個人還是師百衣的時候,周玄跟中彩票一樣高興。
但他很快又失落:“可是沒什麼用……”
可不是嘛,餐廳裡還有一個端盤子的德語大學生呢。
師百衣聯想到他失業的事情,想到那天鄧芮歡說文科生就業形勢不好的問題,便寬慰了他幾句:“多一個技能在身上沒有什麼不好。”
師百衣這個人很實在,從來不說空話:“如果我有認識需要德語翻譯的人,我會介紹給你。”
周玄一下子哽住了,原因無他,他當年學德語的經曆實在太痛苦,畢業之後這輩子不想碰德語。
但是周玄很快回答:“謝謝師老師!”
周玄竟然還有些高興,覺得之後可以多一點接觸的機會。
可他沒高興多久,又聽得師百衣說:“如果你之後找到了工作,不方便繼續喂乖乖的話,可以直接和我說。”
工作?周玄想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工作,是在自家公司裡渾水摸魚,保證道:“不影響的。”
他怕師百衣覺得自己是無業遊民不靠譜,又補充道:“其實我還沒想好接下來要做什麼,這幾個月都有空的。”
他本來想說這幾年,又怕說得太長,顯得不務正業。
但師百衣很疑惑,一個月1500塊錢,真的能在帝都市活下來嗎?
兩個人的關係有限,所以師百衣沒有問出口,不過她瞧他精神模樣還可,不像是缺衣少食的模樣,大概是有些積蓄,或者家住在本地。
問完這句後,便有了一段時間的沉默。
師百衣和周玄不是很熟悉,她看過他的簡曆,但也隻是匆匆一瞥,如今連他是不是帝都本地人都忘記了。
周玄對於師百衣倒很熟悉,但他的了解也隻浮於表麵,他看過她的履曆,也讀過她寫的論文(雖然沒讀懂),可他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她討厭什麼,她父母是做什麼工作,家庭是否和睦,有哪些朋友等諸如此類的具象。
所以他都不知道該開哪個話題的口,談科研談論文嗎?隻怕會貽笑大方。
雖然他不知道師百衣願不願意讓他了解她,但他是願意向她坦誠的。
於是周玄主動開口,像倒豆子一樣交代自己的近況:“我最近在看基礎綜合……”
師百衣:“?”她有點不懂了,周玄不是一個文科生嗎?
不過周玄說起最近看的書和網課,他們總算有了些話題可聊。
周玄說:“講課的那位賀老師很幽默,要是能有字幕就更好了。”
師百衣說:“賀老一直是這樣,你也可以試試其他老師。”
期間,師百衣話說得不多,都是周玄在說,她沒有問他為什麼突然要學基礎醫學,還是最後周玄主動說:
“師老師,其實我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我爸媽原本是想讓我學醫,是我不肯,才去學哲學……”
師百衣:“所以,你不知道你這樣做對不對。”
師百衣問:“那你現在是自己想學嗎?”
周玄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