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搖搖頭,“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老先生屋子裡聊聊。”
老頭聞言,愣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道:“中。”
這老頭跟老道差不多,各地方言輪著來,老道是年輕時走南闖北全國各地到處漂泊,估計老頭也是差不多,從年紀很小時就跟著部隊打仗了,口音自然也就雜亂了起來。
進了老頭的屋子,屋子有點小,因為有一張很大的黑簾子將這個房間給分割成了兩半。
周澤隻看見老頭的一張床和一個茶幾,這裡也就隻能放這些東西了。
老頭把周澤安頓在了床上,給周澤泡了一壺涼茶。
“簾子掀開我看看。”周澤開口道。
“沒啥好看的,大晚上不適合看這些。”
“我想看看。”周澤堅持道。
“行,你想看就給你看看,其實,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老頭似乎也來了興致,站起身,走到黑簾子一邊,然後用力掀開了簾子。
這個動作,有點像是天安門廣場上升國旗的旗手升旗時掀開國旗的動作。
簾子掀開,
裡麵露出了一個六個台階依次遞增的高台,而高台上,擺放著滿滿當當的靈位。
架子下還有一張桌子,上麵擺放著老黃酒臘肉等貢品,還有兩根香燭在那裡燃著。
“真熱鬨。”
周澤說道。
老頭很興奮,興奮地搓了搓手,道:“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看你小子順眼。”
這個您今天說了很多遍了。
“就想讓你到我家來坐坐,住住。”
老頭端起供桌上的黃酒,喝了一口,砸吧砸吧了嘴,興致越發高漲起來,手指著架子上的牌位,道:
“來,給你介紹介紹。
這是我們陳連長,我那時候還小,隻知道跟著大家夥一起喊他陳連長,不知道他全名,犧牲在四五年,被鬼子山炮打中了,屍首都沒收拾全。可惜了,鬼子那一年就投降了,他沒見著。
這是王狗子,趙三全,五娃子,也是跟我一個班的,犧牲在挺進大彆山的時候,我們團負責斷後阻擊的。
這是周粥,孫德才,秦良友,犧牲在淮安戰役上,那一仗,嘖嘖,打得慘烈。
這是趙鵬,孫誌剛,翟大壯,葛樹峰…………他們犧牲在了朝鮮,美國佬的汽油炸彈知道不?我當時出去找他們時,他們都被烤熟了,娘的,哪怕是現在我都記得人肉烤熟了的味道,害得我之後十年都沒敢吃肉,當然了,那時候想吃肉也沒那麼容易。
這是朱厚全,這是………………”
老頭一口氣說了很多很多個名字,包括這些人犧牲在哪裡,當時和他在一個班或者在一個連等等,他都說得很詳細,這意味著對於這些死去戰友的信息,他一直牢記在心底,一直都沒有忘記。
而周澤坐在床邊,
不住地點頭,
有些尷尬,自己現在身上有傷,起不來。
其實,周澤算是看出來了,老頭看不見的,他看不見這個房間裡,其實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大家或坐在地上,或靠在牆壁上,或坐在擺放貢品的桌子邊,或掏耳朵,或在看著什麼書,或在打著瞌睡。
每當老頭介紹到一個人的名字時,
那個人會抬起頭,對著周澤看一眼,憨厚地笑一笑,算是見過了,也算是認識了。
周澤也回應一個笑容,點點頭。
老頭介紹完了,嗓子似乎都有些啞了,拿起桌上的黃酒,又喝了一口。
“痛快,怎麼樣,後生,被嚇到了沒有?
我跟你說啊,就咱這個陣仗,就算是鬼差,他也不敢進這個門!”
“…………”周澤。
老頭長舒一口氣,歎息道:“後生,我是真他娘的看你順眼啊!”
“…………”周澤。
“說了不怕你笑,就像白天我所說的那樣,老子我當年打仗也沒慫過,衝鋒也總是衝前麵,但他娘的就是死不了,一直是身邊戰友倒下,有時候一場戰役下來,整個班就剩我一個了。
我也不懂為什麼我一直死不了,一直活到了現在,還活得挺好,隨便倒騰點古董啥的,就能來錢。”
“富貴命。”
周澤說道。
這是真富貴命,老頭如果不去當兵,去做生意或者做其他的,肯定也能起來,飛黃騰達。
“嘿嘿,去他娘的富貴命,老子我是看明白了,戰友們一個一個地犧牲了,就我沒死,是老天爺讓我活著,給他們安個家,讓大家夥犧牲後,也能有一個可以聚一聚的地方。
以前喝不起酒,吃不起肉,現在條件好了,可以吃肉,可以喝酒,可以睡覺打呼嚕不怕第二天行軍,我活著啊,就是這個作用。”
周澤看著老頭,沒說什麼。
周澤也看著在場的滿滿當當的人,講真,這是周老板第一次沒拿看業績的眼神看這些鬼魂。
“不怕你笑話,這幾年我年紀更大了,睡覺也睡不踏實了,所以每晚睡覺前,就弄點兒黃酒喝喝。
嘿,
這還真管用,
每晚睡著後,
我都能夢見以前的戰友們,大家一起坐在桌子旁邊,喝酒吃肉侃大山,
彆提多痛快了,
就像是他們真的都住我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