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忘在那一刻隻來得及聽他的聲音。
溫柔沉定,深河般從容不迫,裹挾著冰棱般的秘密一晃而過。
季老師朗誦完掌聲雷動,家長們半懂不懂地跟著叫好,隻覺得?他背得?真順一點不卡,果然牛逼。
薑忘慢兩拍才鼓掌,大腦還在追剛才一晃而過的詞句。
剛才好像有個LOVE,但過得?太快又不確定。
薑忘不敢頂著季老師的威壓跟同桌說悄悄話,飛快地給彭星望寫了張紙條:“他剛才在說什?麼?”
小孩頭頂冒出一個問號,紙條一撇壓著聲音道:“我怎麼聽得懂啊。”
薑忘擰起眉頭:“你不是天天跟季老師補習?”
彭星望滿頭問號:“哥哥,我才二年級。”
薑忘頭一次後悔自己英語不好。他下意識環顧四周,跟臨場考試對答案一樣找合適目標,瞄來瞄去跟斜對桌大叔對了個眼,後者還搖了搖手。
當初這?哥們在快遞店為四毛錢討價還價,占了便宜以後經常過來蹭空調。
哎,都不知道季老師剛才在說什?麼。
薑老板惆悵起來,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看季老師講話,心上人怎麼看怎麼順眼。
季臨秋當眾念了首情詩,雖然裡人格桀驁不羈,表人格還處在循規蹈矩的守序狀態裡,一時間有點臉紅。
本來就有點不好意思,又被某人目光灼灼地看著,心跳有點過快。
講完下學期教學安排以後輕咳一聲,也不知道在掩飾什麼。
“不好意思,暖氣開得?有點大。”
旁邊家長表示充分理解:“多喝水,小心上火。”
其實完全不用解釋。季臨秋反應過來,快速應了一聲,接著往下講,再也不看薑忘那邊。
等散會以後,在烤魚店裡敲薑忘的頭。
“你盯著我看什?麼。”
薑忘給他滿上一杯可樂:“來講講,詩裡都念了什?麼?”
季臨秋目不斜視:“聽不懂算了。”
薑忘早就料到他不會?認,半威脅道:“你不說是吧?”
“薑老板挺橫啊。”季臨秋笑起來:“威脅人民教師一套一套的。”
薑忘拿指節敲敲桌板,隔壁卡座變魔術般冒出秘書的頭,以及一本嶄新的《雪萊詩集》。
季臨秋:“……”
烤魚涼菜一樣一樣的上,彭星望被辣得?直哈氣,薑忘草草吃了幾口,沉迷於窮舉法。
“喔,”他一頁一頁地翻過去:“都是情詩,好辣。”
季臨秋彆開頭喝水,一點線索都不給。
薑忘也不多問,翻著喜歡的詩就默認是季老師讀給自己的。
這?首好那首也好,那就統統默認歸自己了,念沒念過不重要。
等一頓烤魚吃完,薑老板書本一合,滿足感歎:“詩是個好東西。”
小孩扭頭:“?”
季臨秋揉眉頭道:“你啊……”
寒假一到,新一批促銷活動即將來臨,而且線上線下雙城三線並行,員工們全都要忙瘋了。
老板拒絕加班,已經回辦公室裡收拾東西準備過年了。
助理一臉絕望:“老板!!你真得?不留下來搞新年活動嗎!!今年活兒太多了我怕摟不住啊!”
薑忘公文包一揣推門往外?走:“拿三倍加班費的那些主管吃乾飯的嘛。”
“不是,您怎麼突然想去外?省過年,”助理心虛道:“彆的都不怕,萬一大年初一到初五客人太多爆單了,調貨啥的我怕出問題。”
薑老板腳步停頓:“我不在公司又不代表我不管活兒了。”
助理:“?”
薑老板:“?”
“誰跟你說上班一定要在辦公室裡蹲著了?”某人對老一套坐班思維表示不滿:“咱公司養的那些個程序員隨時也可以在家裡蹲著碼代碼啊,這?不是公司電腦更好零食飲料管夠嗎。”
助理頭一回聽見這?種概念,自動理解為老板在糊弄他。
隻小心道:“那您去舟鄉了,記得保持電話暢通,話費我給您充足了,不夠隨時說。”
薑忘擺擺手:“走了走了,你也記得買年貨,提前說聲新年快樂,都快樂都發財啊。”
“……老板!!!”
薑忘在跟季臨秋走之前,先跟小孩兒一塊回鄉下看了趟老人。
彭家爺爺奶奶跟親兒子來往少,在村裡信息閉塞,都不知道薑忘今年不在這過。
“我連床鋪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還有那個老師呢,老師也不來過年啊?”老奶奶拿著雞毛撣子到處撣灰,一臉關切:“都來玩嘛,客氣什?麼!”
“小薑啊——我們這邊晾的臘魚你給季老師帶兩條,好吃得?很!”
薑忘叮囑彭星望在鄉下聽話彆亂跑,遇到事隨時給他打電話,跟老人們一塊呆了一下午,晚上開車回了市區。
家裡行李都收拾好了,隨時可以去火車站。
薑忘把車停好時發現院子裡燈亮著,季老師在捋起袖子?給窗戶上貼福字。
他站在車庫門前遙遙看著他的側影,看著他把紅燈籠掛在門前,眉眼不自覺地溫柔含笑。
像是心前也掛了兩盞錦燈,亮堂又歡喜。
季臨秋聽見聲響,側頭看了過去。
“薑忘,”他高聲喚他:“走了,一起去過年。”
男人笑容漾開,快步過去。
行李統共兩個箱子?,其中一個箱子?裡有一半是各種見麵禮。
昨晚收拾東西時季老師表情很無奈:“你這?是陪普通朋友一塊過年,又不是女婿回門。”
薑老板一絲不苟:“第二印象也很重要,伸手不打笑臉人。”
季臨秋又回憶了一遍他在虹城的種種事跡,一手按住薑忘的肩。
“答應我,不管遇到什麼事,不要太過激,OK?”
薑忘側目:“我是手段過激的那種人?”
你是,你太是了。
他們是晚上十二點半的火車,一覺睡到早上剛好到站。
薑老板去人家家裡蹭吃蹭喝,很自覺地提前買好了兩張軟臥票。
軟臥車廂位置寬敞舒服,統共四張床位,沒想到上鋪兩位沒來,整個小包廂裡隻有他們兩。
薑忘仔細觀察完半個小時,門鎖一擰
擠到季臨秋床上去看春晚。
後者略詫異地瞅他一眼。
“枕頭分我點。”薑忘已經窩到他頸窩旁邊了,心滿意足道:“這?樣比較暖和。”
軟臥寬度也沒多富裕,兩人擠一塊有點狹窄,但意外地很有安全感。
火車在冬風中疾馳,車軌碰撞轟鳴不斷,一下子?能把人和這?世界的鏈接感斷開,把每個人都變作流水線裡的拚裝罐頭。
季臨秋往裡頭讓了一點,既因為他們都衣衫整齊行為規矩而感到放心,也不抗拒肩頭靠在一起的暖和。
他對外界會?表現得?融洽親切,真實一麵反而不善言辭,隻緘默地同薑忘一起看老舊節目,以安靜的接納來表示親近。
薑忘看了會?兒小品,再一側頭發覺季臨秋已經睡著了。
像梔子?花悄然閉合花瓣一樣,碎發微垂,睫毛輕闔。
他輕輕親了一下他的發側,把被子蓋好,一起昏沉睡去。
窗外?有燦爛煙花接連綻放,隨呼嘯風聲消散飄遠。
季臨秋的老家在舟鄉,是臨省比較偏遠的小山城。
下火車濕潤空氣撲麵而來,他們換乘大巴坐了兩個小時,再坐小客車繞過幾座山。
工業風城市逐步遠去,再醒來時滿目皆是巍峨高山奔流長河,高曠遠處流雲山霧縈繞峰巒,蒼綠色一望無際。
開車師傅是老手,嚼著檳榔在彎彎繞繞的山路一路猛飆。
薑忘一手抓緊扶手往外?看飛馳而過的大貨車,季臨秋熟視無睹,還打了個哈欠。
虹城附近皆是平原江河,這?裡處處危峰險立,緞帶般的山路曲裡拐彎很顛簸。
季臨秋半睡半醒,一偏頭發覺薑忘不太習慣,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還好嗎,我這?有暈車藥?”
薑忘目視前方,意有所指:“這?位師傅……很野。”
“是,”季臨秋笑起來:“我們山裡的,都挺野。”
抵達舟鄉時已是下午五點。
季父季母特意在村口迎著,妹妹在家裡和其他妯娌忙著做飯。
“餓了吧,菜都準備好了,來來來!”
薑忘笑著和他們一一打過招呼遞上見麵禮,來看熱鬨的親戚們都又驚又喜:“來都來了還送禮?”
“薑老板大方啊,臨秋你這?朋友交得值,值!”
順著山坡一路往上走,四麵平緩處都已開墾為農田,青牛在一邊嚼著草悠悠甩著尾巴。
鄴江在山腳蜿蜒而過,有舟船停在岸邊,竿子上拴著魚鷹闔眼假寐。
薑忘也是頭一次來山城裡過年,下車沒多久便感覺肺裡被徹底盥洗一遍,全身神清氣爽,胃口也打開不少。
季臨秋終於想起什?麼,悄聲道:“對了,我們這邊的菜……有點辣。”
“你要是不習慣,涮涮水不丟人。”
薑忘沒當回事,笑道:“我們虹城也有辣菜,你忘了?”
季老師笑容很和藹:“哦,是嗎。”
第一餐是在家裡吃,大菜是燒雞公火鍋,配上剁椒花豬肉、冬筍炒臘肉,還有兩碟熗炒花菜和糖油粑粑。
季國慎病愈不久,氣色比在醫院裡好很多,熱情招呼道:“能喝酒吧,來點白沙液?”
季父教了一輩子?的書,說話時不像其他人那樣有濃重口音,字正腔圓還是共振發聲,聽起來很舒服。
薑忘笑著接了一盅,同他們閒聊吃飯,季臨秋默不作聲倒了一杯白水放到旁邊。
第一筷下去,男人笑容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