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氏祖籍青州長陵。
第一代陽信侯因軍功封爵,乃開國功勳, 薑氏煊煊赫赫至今已有三百餘載, 鐘鳴鼎食之族, 尤其在薑琨鯨吞整個青州之後,更是達到了頂峰。
位於長陵的薑氏祖陵背山麵水,俯瞰繁華城池,占地逾百傾,護陵軍經過幾次調整增加,如今已多達三千,由家將奚弋典統帥守護。
奚弋得了薑琨私下命令,務必守好祖陵, 不得出一絲紕漏。他忠心耿耿, 自嚴格執行,仔細調整輪值班表,每日敲打兵卒並親自巡查,從最裡的地宮陵寢一直到最外圍的界石邊碑,一點不錯。
上行下效, 奚弋如此作為, 下邊的士官兵卒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謹守崗位, 務必不出一絲紕漏。
可謂閒人勿近, 水潑不入。
但即便是這樣,還是有空子可以鑽的。
因為上至頂層的營官校尉,下至最底端的普通兵卒, 實際都不知自己要嚴防死守的究竟是什麼。
裡頭涉及的秘辛太多,薑琨自然不可能宣之於眾的。
整個護陵軍,也就奚弋知道自己需要嚴密關注的是位於薑琨陵寢地宮之中的董夫人棺槨。
這就是漏洞,奚弋再警惕,他也隻是一個人。
其餘人等,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有人想盜取主母的屍骨。
表麵一絲不苟執行,那隻是因為軍紀嚴厲上峰肅謹,實際大家心裡並沒多少壓力的。
也是,畢竟遍觀這天下九州,哪怕打成了一鍋粥了,又何曾見過哪方諸侯去掘人祖墳的?即便將敵人梟首鞭屍,也沒見過這等操作的,一來沒意義,二來犯眾怒。
所以對於君侯一再調整增加護陵軍,奚弋將軍如此嚴陣以待,下麵的人嘴裡不說,但心裡未必不會腹誹的。
這種情況下,內部的人要找漏洞,其實也不算太難。
機會很快就來了。
奚弋年六旬有餘,是老將了,故而才被委以這個不需拚殺的重要任務。人老了,難免多些病痛,昨夜一陣驟雨,他早年骨傷複發,勉強撐著巡了一遍,就不得不回去躺著了。
裴文舒在薑氏祖陵護軍中有三個人,三人接命令後都很明白,一次必須得手,得手後就會撤退,因此少了掣肘,可以完全放開手腳。
接了遞進來的藥物,他們設法放進其中幾輛水車裡頭。當天午膳過後,軍中不少兵士發現了發熱嘔吐的病症,有說食物不潔的,甚至有懷疑是疫病的,當下整個祖陵都亂了起來。
值班的兵士一個接一個倒,上麵不得不緊急召集沒有病症的兵士,趕緊去把人替下。這種情況下,徐州細作周武和張平順利的,被安排到現任陽信侯薑琨還在修葺的陵寢地宮外。
他們身後就是地宮正門。
由於地宮建築限製和綠植遮擋,外頭是望不見這邊的,且如今人手正極度短缺的情況下,連巡查隊伍都湊不齊了,也沒人往這邊來,正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孤月無星,黑黢黢的夜色中風潮熱,一排十數個甲兵背對地宮肅容而立,周武忽捂住肚子哼哼,什長聽見動靜,皺眉問:“什麼事?”
不會是又發熱吧?
周武擺擺手,“隻是有些肚子疼。”
他表示要去茅房,隔壁的張平忙扶住:“我扶他去!”
“去罷,有不妥立即稟報。”
怕疫病,大家心裡都毛毛的。
張平周武往茅房方向去了,不多時,二人悄悄折返,把軍靴脫了,落地無聲,悄悄繞到眾人背後,一個捂嘴一個劈後頸,借著巨大石柱的遮擋,將所有人全部放倒捆住。
二人一刻不停,直接往身後的地宮去了。
董夫人乃薑琨原配發妻,是與薑琨同穴共葬的。不過作為現任的陽信侯,薑琨正值壯年,本人也還沒死,這地宮大門不但沒有封死了,且還在修葺中。
所以,張平周武很輕易就進去了。
順著石階往下,寬敞奢華的地宮空蕩寂靜,修葺工匠早在增加護陵軍那會全部撤走了,如今倒給了二人方便。
穿過前殿和中殿,抵達最裡頭的後殿,正對麵的寬二丈長十數丈的巨大石床上,最左側放著一具描金朱漆的楠木棺槨。
時間很緊,越快得手越好,二人跪下匆匆三叩首,“請夫人見諒,小的們乃得薑大女郎和四公子所托,得罪了。”
毫不猶豫跳上石床,取出懷裡的撬鑿等工具直接暴力開棺。
由於私下琢磨過很多次了,工具也是特地打了送進來的,因此,沒有耗費太多時間,就撬開槨起了棺蓋。見內裡鋪就織金錦被做底,寶器金玉陪葬物無數,在燭光映照下燦亮生輝,張平半眼不看,屏息探手撥開陪葬器物,就著織金錦被將棺內骨骸提了起來。
周武已飛速跳下石床衝了出去。
時下公侯貴眷陪葬品種類極多,所謂事死如事生,甚至連灶房米麵柴火都有。周武直奔配殿,鑽進灶房隔壁的小間,裡頭壘著大大小小的瓷甕瓦甕,他挑了一個合適的,把裡頭的穀物倒了出來,抱著飛奔回去。
就著錦被邊緣,把骨骸儘數傾倒進去,掏出懷裡的油布和細繩,蓋上一圈又一圈紮得緊緊的,二人抱起瓦甕,立即往外飛奔。
萬籟俱靜,沉沉的夜色,地宮門外一群同袍還昏迷躺著,二人腳下不停,按照規劃好的路線一路往後山狂奔。
今夜的薑氏祖陵,格外的喧鬨也格外的安靜。喧鬨的營房,正因為疑似疫病人心惶惶;安靜的卻是後山,後山連接群山本就偏僻,如今因為人手短缺守衛更稀疏了些。
張平周武已在此處待足二年,不管是地形還是巡邏路徑都十分熟稔,一路左閃右避,遇上一次人也糊弄過去了,終於抵達祖陵邊緣。
這一塊的守衛,已經被全部放倒,薄鈞王顯等人已守了好些時候,一行人翹首眺望,焦急地等著。
一見動靜,王顯一看,大喜:“來了!”
眾人立即搶上前去,“怎麼樣?”
張平周武粗喘著,一遞懷裡抱著的瓦甕:“成了,都在這!”
薄鈞大喜,立即接過瓦甕:“咱們趕緊走!”
成功把骨骸盜出隻是第一步,後麵成功離開青州才是最關鍵也是最危險的。據張平周武觀察,奚弋應該知道守衛的目標是董夫人棺槨,等明天換班的人一來地宮正門,他馬上就該明白了。
這一夜時間很關鍵,若順利,他們順水遁出二百裡,按計劃進入駝嶺群山,後續跟著裴文舒安排好的商隊出青州,風險將會大大降低。
眾人也不遲,立即翻壕溝跨過界石,往淄水方向急奔而去。
長陵臨淄水,滔滔淄水深闊且水流甚急,一夜二三百裡不在話下,這是他們計劃的重要部分。
船早早就備好在蘆葦蕩中,一行人趁著林木遮掩狂奔而下。
然就在此時,夜色中忽隱隱有一種異樣的動靜。
從長陵城方向過來的,直奔薑氏祖陵,隱隱約約仿佛地皮震顫的騷動,雖模糊,卻極沉極重,聲勢浩大。
“不好!”
薄鈞一聽就知不好,他上慣戰場的,如何聽不出這是大批兵士往這邊急行的動靜?起碼過萬,打頭的還是騎兵?
這兵馬直奔薑氏祖陵,容不得他不多想。
可這追兵為何不是從祖陵的奚弋發現不妥遣出?而是另外來了這麼一大股?
不得而知。
但薄鈞清楚,對方正是奔他們來了。
這一夜安全事件已經沒了。
他們必須立即遁離,越快越好!
“快,趕緊!”
一行人火速狂奔,直接奔到河岸跳上船,這時候行軍動靜已經很清晰的,人人色變,留守船上的同伴立即一撐竹篙,火速順水而下。
“怎麼會這樣?”
一行人舉目遠眺,隻見遠處煙塵滾滾,而薑氏祖陵山上也明顯有了動靜,火杖點點整個祖陵都動了起來。
明顯是奚弋被驚動,而後火速去地宮檢查,發現不對,緊急遣人追。
形勢急轉直下,青州可是薑琨的地盤,相信很快,各陸路要衝及渡口河麵都要設定障攔截檢查。
張平急道:“怎麼會這樣?咱們如今怎麼是好?”
怎麼會這樣,肯定是其他地方出岔子了。至於如何是好,如今隻能見一步走一步。
薄鈞抿唇,喝一聲:“莫急,我們隨機應變。”
他將懷裡的瓦甕交給一個水性好的弟兄,“先把這個用繩索吊在水下。”
若有萬一,就潛下水敲破瓦甕。
臨行前,薑萱囑咐他,實在萬不得已,當以保存性命為要。她母親骸骨,隻要不落在薑琨手裡,隨水而去也罷。
眾人心下緊繃,隻為今之計,唯有撐篙執槳,儘可能加速遠離。
……
若問為何如此,恐怕隻有一個人是最清楚的。
那就是薑欽。
此時還得回溯到數日前說起。
自打薑琨下令,那邊徐州那邊也是下足了力氣查探,芮富不過一個大公子院裡的小管事,他自然無法知曉裴崇父子有無發生爭執的。
但他卻能給出一個大致的日期,以及那段時間裴文舒的行程。
薑萱送的那封信,為了不引人注目,並不是送到裴府的,而是趁著裴文舒外出,截住他遞過去的。
既然是外頭,難免就有目擊者,隻要肯用心用錢,最終還是能查到痕跡的。
馮平接報後,連忙呈上:“果然還是主子心思敏銳。”
他險些給漏過去了。
“看來那邊真的要打祖陵的主意。”馮平問:“主子,咱們要怎麼做?”
薑欽垂眸,摩挲手中的紙箋。
他自然是要阻止的。
他不介意張岱大敗,甚至一而再而三的推動薑琨參戰,可這不代表他想青州再敗。
小敗猶自可,大敗的話,萬一衛桓得了青州,那他十數年謀算還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