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夫人與君懷說話的口氣,明顯就是與君懷認識。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被君懷藏到了山腳下,親眼目睹了死士們殺人的全過程。
荀夫人睫羽輕顫:“我……”
“南風,你看看你死去的兄弟侄兒,你再看看你的母親和祖母!”鹿鳴山掌門忍不住道,“他與同謀串通起來血口噴人,便是想毀了鹿鳴山宗門,你再哀求他也無用,我們怎能為了小情小愛,便向他這般殘忍嗜血的妖怪妥協?”
沒等荀夫人說話,一句“妥協”便似是已經將她的出路堵了乾淨。仿佛不管她接下來說什麼,那都是為了救她母親和祖母說出來的謊言和妥協。
他這是已經決定了要犧牲她們,隻要能保全他自己和鹿鳴山宗門的名聲。
原本荀夫人還在猶豫說與不說,此時見父親這般絕情,她挺直了脊背,顫聲道:“我看清了。”
“方才那不倦宗的女弟子所言不假,當年三大家族為侵占鹿鳴山,便依照我父親的提議將鹿蜀王君懷,囚在魔修所設的陣法中數千年。”
“他們殘害鹿蜀族人,將其鹿靈製成凝元靈草,以殘暴的手段馴服鹿鳴山上的動物……”
荀夫人閉著眼,細數三大家族和父親一同犯下的罪行。直至她說到她如何目睹父親私下纂養的死士埋伏在山腳下,將那些無辜的修士們殘害,鹿鳴山掌門終於忍不住上前,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他這一掌剛好扇在荀夫人的鼻梁上,將她打得鼻血橫流,臉頰也迅速高高腫起一片紅印。
君懷眼眸微縮,攥著鹿鳴山掌門夫人頭發的手掌一緊。
荀夫人抬手擦了擦人中處流淌下來的鮮血,她明明在哭,卻哭出了滲人的笑聲:“父親,你的手勁比起荀嚴差遠了。”
荀嚴是荀氏家主的大名,原本沉寂下去的空氣中,再次因荀夫人的話激起了一層狂瀾。
這一次,不止是鹿鳴山弟子,連五嶽六洲其他宗門的掌門和弟子們也禁不住喧然。
旁人的話自是可以不信,但荀夫人作為鹿鳴山掌門之女,又是荀氏家主的夫人,她親自出口佐證,將其中細節娓娓道來,這便由不得人不信了。
“婦人之仁!你以為你替他作偽證,他便會放過你母親和祖母嗎?”
鹿鳴山掌門試圖力挽狂瀾,怯懦慣了的荀夫人此時卻毫不避讓:“父親口口聲聲說我作偽證,你可敢讓他們進到荀家老宅,看一看鎖妖塔裡關押的都是什麼妖怪?”
所謂的鎖妖塔,那一層層中關押的根本不是什麼凶獸,而是她父親這些年為荀氏家主從鹿鳴山上捕殺來的奇珍異獸。
他們試圖馴服異獸,若是馴服不了的獸類,便將其囚在鎖妖塔內,用以繁殖或是飼養為食物,飲其血,啖其肉,便可延年益壽,提升修為。
那些異獸便如鹿蜀族人般,早已化作人形,而她父親為了討好大三家族的家主,時常會私下籌辦一些宴會,逼迫化人的異獸們如同妓子般服侍他們。
荀夫人不是不知道,可她自己都活得窩囊抬不起頭來,又如何能幫到她們。
便如同她上次對黎諄諄所說的話——我此生做過最忤逆的事情便是救下君懷,但我從未後悔過。
荀夫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救下的人是君懷,早在她壞了陣法,救出君懷,替他隱匿行蹤時,她便已經料到會有今日。
鹿鳴山掌門哪裡想到她會搬出鎖妖塔來,他一時間語塞,竟是不知該如何回應她的質問。
這短暫一瞬的沉默,落在眾人眼中,便像是佐證了荀夫人方才所說的一切。
“君懷,我還了你清白,我全部說了出來……”荀夫人此時臉頰上布滿淚痕,呼吸極重,“我求你……求你不要動我母親和祖母,她們是無辜的……”
她自小跟著祖母一起長大,後來被接到了父親這裡,便被養在了母親身邊。
這兩人對她而言是極重要的人。
君懷低著眸,似是笑了一聲:“無辜?”
“我的族人不無辜嗎?”他問道,“你可知我的姊妹兄弟是如何死在了你父親手裡?你的兄弟侄兒至少還有屍首,可我的親人,我的族人,全都被他扒皮抽骨,飲血啖肉,死無葬身之地!”
若非是黎諄諄那一封信和攥在她手中的幸存族人,君懷本是準備造個幻境出來,趁著這些人沉溺幻境無法反擊時,將整個鹿鳴山沉海,與修仙界各個宗門的所有人同歸於儘。
這是他們該遭受到的報應。
“你要怎麼樣……才能放過他們?”荀夫人癱軟著身子,跪坐在地上,她垂下的睫羽顫了顫,“以我的性命……換她們的性命,夠不夠?”
君懷怔了一瞬,還未反應過來她話語中的含義,便見她不知何時攥住了那碎了一地的劍片,神情決絕地割向了喉嚨。
她的動作如此之快,像是在私下裡演練過千遍萬遍,即便君懷揮出暗器,想要攔下她自刎,卻也是遲了一瞬。
鮮血噴湧如注,頃刻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是不準備活的。
那割在頸上的血口子又深又長,她雪白的衣裙綻開大朵大朵絢麗的血玫瑰,挺直的脊背微微軟了下來,緩慢地朝著地上栽去。
可她並沒有倒在地上,君懷接住了她。
“南風……”他下意識伸手捂住她噴血的頸,可不管他如何用力,那血就似是開了閘的洪水,沿著他的指縫不斷向外滲著。
她聽著他顫抖的嗓音,染血的細指輕輕叩在他的臉頰上,唇畔似是揚了揚。
她不能要求他放下血仇,便隻能以命換命,希望他看在往日情分上,饒過她至親至愛的人。
“不要……南風,不要……”
他倏而記起初見那時,她問他叫什麼,他理也不理她。
後來她破壞了囚住他的陣法,將他救了出去,她日日照顧他,為他擦身,為他敷藥,再沒有問過他的名諱。
直至他養好了傷,離去那一日,他告訴她:“我叫君懷。”
她問:“君懷,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詩?”
他沉默了片刻:“……什麼詩?”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她笑著道,“我叫南風,很高興認識你。”
他以為她不過是隨口一提,卻不想如今竟一語成戳。
君懷渾身都在抖,他的黑袍上滿是她溫熱的血,被風一吹,便也涼了。
她唇畔的笑被定格。
荀夫人終於做回了南風。
可君懷也永遠失去了南風。
……
大抵是今日發生的事情已是超出了眾人的認知範圍,整個場地內猶如墳地般死寂。
麵對南風的死,鹿鳴山掌門也隻是怔了片刻。母親年歲大了死了便死了,兒女沒有了可以再生,妻子沒了可以再找,什麼都不如殺了君懷保住名聲來得重要。
他舉起手中殘劍來,意圖趁著君懷失神之時不軌。
手臂還未剛剛舉起,便被班十七抬手按住了。班十七手下沒用多大的力氣,輕鬆捏碎了他的手骨,隻聽見鹿鳴山掌門一聲淒厲的慘叫,那半截殘劍墜了下去。
“想陪你女兒一起上路?”班十七嘴角挑著一抹微寒的笑,“彆著急,再等一等。”
“來人啊!抓住他們!”鹿鳴山掌門疼得眼淚直流,他拚著一口氣厲聲道,“你們一個個不過是妖言惑眾,空口白牙便想辱沒我鹿鳴山宗門,簡直是可笑!”
即便到了此時,他仍在嘴硬。分明是覺得無憑無證,隻要有一人不信,他便可以翻盤洗白自己和三大家族。
“你敢對著驗心鏡再說一遍嗎?”變成石頭的黎諄諄不知何時恢複了原樣,南風的血蜿蜒到了她腳下,看著那刺目的顏色,她的呼吸微滯。
從始至終,她都不願卷進君懷的複仇中,因此才絞儘腦汁藏起剩餘的鹿蜀族人,便是不想被牽扯進來。
黎諄諄不畏懼死人,不畏懼鮮血,她可以麵不改色算計旁人,那是因為這個修仙世界的一切,在她眼中不過都是一行文字,一個個紙片人。
她無法深入共情君懷的血仇,她無法理解南風隱忍不發,她作為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他們因仇恨而對立,看著鹿鳴山掌門為保住名譽而舍棄親人。
她甚至不願意多言一句,將王徽音所說的那些真相公之於眾。
但是當黎諄諄意識到南風從一開始就知道君懷的身份,卻還是將他救了出來的那一刻,她便開始有些佩服起她了。
便好像,隱約中看到了十六歲的自己。
她的愛意隱秘而炙熱,似是燎原的火,永遠燒不儘,息不滅。
即便一眼望不到未來,看不清結局,她還是願意鼓足勇氣邁出了第一步。
大抵南風要比黎諄諄還要勇敢些——她赴的是必死之局。
當黎諄諄拿出驗心鏡的那一刻,便相當於在天山掌門花悲麵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儘管早在她用著本來的麵容出現時,天山之人就在懷疑她的身份,但她隻要不承認,他們便也拿她沒法子。
這樣做對她沒有任何好處,黎諄諄隻是想給死去的南風,一個再好些的結尾。
驗心鏡的鏡麵澄澈如湖泊,不染一絲纖塵,泛著淡淡的柔光。隻一眼,天山弟子們便認出了此物。
“那驗心鏡不是被黎殊拿走了……她真是黎殊?”
“外邊傳言黎殊被黎不辭劫走了,她怎麼跑到什麼不倦宗去了?”
“我就說世上怎麼可能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難怪她能奪得宗門大比的魁首了。”
“可她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我們,還說自己叫什麼黎諄諄?”
……
天山弟子們的議論聲不算小,鹿鳴山掌門也是知曉驗心鏡的,他盯著黎諄諄,麵目略顯猙獰,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他的沉默,便像是證明了王徽音和南風所言的一切。
天山掌門花悲冷冷看了黎諄諄一眼,將視線轉移到鹿鳴山掌門身上:“此事事關重大,看來要先捆起來,傳稟到天官那處去了。”
天官便是天界與修仙界聯絡的仙官,平日修仙界的大小事宜都是各個宗門商議著來,若是驚動了天官,那定是五嶽六洲無法商議定奪的大事。
儘管鹿鳴山掌門還想掙紮,被班十七擰著手臂,他動彈一下便要感受到刺骨之痛,不多時被便人用捆仙繩綁住了。
黎諄諄攥著驗心鏡,正準備去跟張淮之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隱藏身份,卻見張淮之搖晃了兩下,竟是撐不住一頭栽了過去。
班十七一把提起張淮之的衣襟,摸了摸脈搏,沒等她開口問,便道:“無妨,就是疲勞過度,睡一覺就好。”
她腳步一頓,轉而看向了南宮導。
約莫是吃了安樂丹,他感覺不到疼痛了,此時他看起來倒是比張淮之的麵色好些。
黎諄諄視線落在刺進他胸口的青鋒劍上,上前要攙扶他,卻被他側身躲開。
“你準備一直插著這把劍?”她伸手攥住他微微緊繃的手臂,也不管他願不願意,扯著他往一旁走去。
南宮導不理她,像是決心了要做個啞巴。
“你氣他刺了你一劍是不是?”黎諄諄停住腳步,她從係統欄裡兌換了一把匕首,轉身遞到他麵前,“你刺回來。”
此時她頸上的傷口已是微微凝住,像是流蘇般垂下的鮮血乾涸,黏在雪白的頸上,仿佛月季荊棘的根莖。
南宮導黑眸望著她,一言不發。
見他不接匕首,她捉住他的手,將刀柄塞到他掌心裡。用自己的手掌裹著他的手和刃,腕下用了幾分力,帶著刀刃一寸寸刺向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