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不見,黎不辭看起來更俊美了些。他身形頎長,及臀的黑發用簪子綰起,額前淩散著幾縷青絲,膚白如雪,異色的眼瞳仍是黑的漆黑,紅的熾烈。
此時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像是驕傲,像是炫耀的神情。
王妮子是看不懂的,但因為她失神了一刹,回去慢了,便被推開門的黎殊捉了個正著。
兩人麵麵相覷,王妮子又愣了一下。
原因無他,隻是因為黎殊生得太好看了。
她想象不出來任何詞語可以形容黎殊的美,隻覺得那白衣飄飄的樣子,比她見過的所有女子都好看,像是天上的神仙——儘管王妮子從未見過神仙。
就在王妮子失神的功夫,黎殊已是走到了黎不辭身邊。兩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對璧人,不論是身形,容貌還是舉止,皆是如此登對。
黎殊挑起眉,看著牆頭那一側呆愣住的王妮子:“這就是你說的花妮子?”
黎不辭點頭。
王妮子總算回過神來:“我叫王妮子,不叫花妮子……”她說話的語氣低了下來,似是有些畏懼黎殊。
大抵在不在意便是如此,王妮子糾正千百遍,黎不辭仍是自顧自喊著她‘花妮子’。而黎殊說過的話,隻需要輕飄飄一遍,他便不會再犯了。
“王妮子,你找不辭有什麼事?”黎殊可以阻攔黎不辭趴牆頭,但她卻沒立場去教訓王妮子,便隻是輕聲詢問。
“今日八月十五了。”王妮子小聲道,“我想喊不辭出去玩,夜裡無妄城可熱鬨了,街邊上都是花燈,還有月團和桂花釀可以吃喝。”
聞言,黎殊幾乎下意識看向黎不辭。
他微微垂著頭,纖長的睫毛顫著,投在鼻翼一側的陰影淡淡,遮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黎不辭想去。
她可以看出來。
但院子外設下了結界,他們出不去,彆人也進不來——就算沒有結界,黎殊也不會讓他出去。
王妮子本期待著黎殊能鬆口,卻聽見自家大門傳來開鎖的聲音,她忽然轉過頭,而後像是受驚的兔子般,扒著牆頭的手一鬆,便搖搖晃晃摔了下去。
黎殊疑惑:“她怎麼了?”
黎不辭道:“她娘買月團回來了。”
“……”看來王妮子她娘也不準她趴牆頭。
王妮子一離開,院子裡好像就一下寂靜了下來。
黎不辭一向是安靜的性子,而黎殊也喜靜,不愛說話。兩人先後轉身,往回走著,黎殊走到半截,卻倏而道了一句:“月團和桂花釀那種東西,在家做就是了……花燈也沒什麼難的。”
她還是心軟了。
黎不辭若是個鬨騰的性子,不讓他做什麼他便要鬨上一通,或許黎殊還能狠下心來,不去理會他的感受。
可他偏偏不言語,隻是低著頭,流露出些許失落的情緒。她看在眼裡,便止不住覺得胸口微微酸澀。
黎殊想,便當做他聽話的獎賞好了。
她說乾就乾,先從儲物鐲裡取出保存完好的桂花,準備開始釀酒。
不過黎殊並不會釀酒,剛好她的儲物戒裡有現成的美酒——那是她父親親手釀的女兒紅,說是等她與花危成親那日再開封。
她心裡清楚,出了這檔子事,她與花危的婚約,大抵是要作廢了。
即便婚約不作廢,黎殊也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才能離開無妄城,從這囚人的結界中走出去。
黎殊將酒壇上的紅布打開,扔進去往日曬乾的桂花,再重新用紅布封上,如此便當作是釀好了桂花釀。
八月十五吃月團,喝桂花釀的習俗不單是無妄城有,修仙界和人界亦是如此,便是討個團圓美滿的彩頭。
黎殊將酒壇放好,又開始教黎不辭如何做月團——事實上,她也沒做過月團。
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
黎殊將麥子磨成麵粉:“你想吃什麼餡的月團?”她補充道:“有豆沙餡,棗泥餡,山楂餡,蓮蓉餡……”
她一口氣說了不少口味的月團,但說完才發現他們的食物材料有限,大部分餡料的原材料都沒有。
黎殊翻了翻自己的儲物戒,找了許久才翻出來些煮茶用的紅棗,便決定湊合著用紅棗和方才釀酒剩餘的乾桂花,做個棗泥桂花餡的月團。
“月團是圓形的。”她知道自己廚藝差,便口述給黎不辭聽,“外邊的餅皮裹著裡麵的餡料,像是餃子一樣,包好了月團就要放在蒸屜裡蒸上片刻……”
黎殊畢竟沒見人做過月團,她說得含糊,黎不辭的注意力卻不在這上麵:“什麼是餃子?”
“就像是八月十五吃月團般,這世間有很多佳節。餃子便是過年時候,和家人團聚在一起吃的一種食物。”她想了想,“等過年的時候,我包給你吃。”
黎不辭點點頭,將月團包好後放在鍋裡蒸上,而後默不作聲地看向她。
儘管他什麼都沒說,黎殊卻明白他的心思,道:“我教你做花燈。”
花燈這種東西對於黎殊來說,便簡單多了。她從廚房裡撿出來一個廢棄了許久的竹筐子,那霜勾劍將竹筐子一條條割斷,便得到了很多條的竹篾。
黎殊將竹篾交疊穿插,圍出了一個蓮花形狀,再取來廚房裡的半截殘燭固定在蓮心內,左右糊上白紙,用衿帶當做繩子綁在蓮花瓣的兩側,另一端則拴在一根樹枝上,如此就做好了一隻花燈。
黎不辭在一旁有模有樣學著她,他骨節修長的手指靈活,用竹篾做出來的花燈,自然也比她精致許多。
黎殊將蠟燭點燃,那花燈便亮了起來。
此時已是傍晚,他們聽不清楚結界外的喧囂和熱鬨,黎不辭提著手中的兩隻花燈,眸底卻流露出一絲滿足的笑。
黎殊看著他笑,便也不自知地勾起唇來。
他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即便這幾日下來,黎不辭已經比她高出許多。
他的生長速度似乎慢了下來,沒有如她想象中那般,飛速生長成耄耋之年的白鶴老童,容貌便定格在了十七、八歲的模樣。
黎不辭安靜地看著手中的花燈,忽明忽滅的燭火躍進他的眼眸,那細碎的光,映得他那隻漆黑的瞳孔中也有了顏色。
黎殊趁著他挑花燈時,將蒸熟的月團揭了出來,盛在盤子裡,提著酒壇放在了飯桌上。
條件有限,那月團做得粗糙,沒有精美的花紋,沒有油滑的酥皮,便是用白麵團子包了些餡料,與其說是月團,倒不是說像蒸出來的大元宵。
她給黎不辭拿了一個月團,往碗裡倒了小半碗的酒,乾桂花被酒水浸透,沉浮在清透醇正的酒水裡,飄出淡淡的酒香。
“隻許抿兩口,不可貪杯。”黎殊將酒碗推到了他麵前。
黎不辭從未吃過月團,也沒喝過酒,他俯下身,沿著酒碗的邊沿輕嗅了兩下。
他遲疑了一下,咬了一口月團,又捧著酒碗輕輕啜了一口。
隻這一小口,黎不辭便被辛辣的女兒紅嗆住了,他胸腔微微起伏,低著頭猛咳了一陣。
黎殊連忙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這酒烈,喝慢一點。”她頓了頓:“彆喝了,小孩子不能多喝。”
“……”黎不辭緩過勁兒,他慢慢抬起眸看向她,“不辭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說著,他便拿起酒碗來,仰頭一口悶了下去:“不辭可以喝酒。”
黎殊:“……”
吃月團和喝桂花釀本就是八月十五的習俗,那桂花釀甜滋滋,雖然是酒水,卻跟甜味的糖水差不多,小孩子也可以適當喝上一兩杯。
今日現場釀桂花酒是來不及了,她便湊著女兒紅,扔了些桂花進去,但說到底這不是低醇適口的桂花釀,而是較為烈性的女兒紅。
黎殊隻給他倒了小半碗,見他一口喝完了,她便將酒壇子往回收了收:“不許喝了。”
她不讓他喝了,黎不辭便乖乖咬著月團吃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這月團的滋味也變得怪了,甜糯中帶著絲澀意。
往日他胃口總是很大,今日他隻吃了五塊月團便覺得飽了。
黎殊吃了一塊月團,將酒碗裡的酒水飲儘,大抵是心中藏久了鬱意,她喝完那半碗酒,又給自己倒了一碗。
她是不怕醉酒的。
黎家兒女從小開始喝酒,酒量極好。
但她到了天山後,便很少喝酒了。她恪守著門規,成為人人豔羨、尊崇的劍修,得師祖重視,受門中弟子們的愛戴。
不管誰見到她,總能誇上兩句——她出身修仙名門世家,乃是族中嫡女,不但容貌有傾城之姿,劍術亦是登峰造極,拜師於五嶽六洲第一宗門內,天賦異稟,不過千百年已是大乘期的修為。
聽起來,黎殊擁有這麼多,她應該是個無所憂、無所慮,連睡覺都要笑醒的人生贏家。
但也隻有黎殊自己清楚,她從一出生就背負著無數枷鎖。
父母族人的期望,師門上下的榜樣,她本擁有可以活成任何人的本錢,最後卻隻活成了彆人眼中東衡黎家的嫡女,天山宗門被寄以厚望的劍修。
殊即是死。
黎殊的一生,注定要為黎明蒼生而生,為黎明蒼生而亡。
這才是她姓名的真正含義。
黎殊一碗接一碗喝著,卻不知她父親釀的女兒紅中還添了些旁的東西——本就是準備了給黎殊和花危新婚之夜喝的,那酒中自然要添些精壯陽氣的靈草了。
“師父。”她喝著喝著,聽到黎不辭低低的嗓音,“你流血了。”
“……血?”黎殊怔了一下,感覺到鼻息間一涼,伸手抹了抹,便看到一手的血色。
她連忙放下酒碗,拿帕子擦了兩下,但那殷紅的血似是止不住般,越擦反而越多。
黎殊微微仰起頭,那血便沿著鼻腔灌進了口中,鐵鏽味混著淡淡的酒氣,嗆得她咳了幾聲。
她正咳著,卻感覺到背後覆上一隻灼熱的手掌,黎不辭學著她方才的模樣,將掌心貼在她肩後,一下一下輕輕捋著。
血終於止住,黎殊順過一口氣,便將溢到嗓子眼裡的血吐了出來,又用井水漱了漱口。
她原本不覺得醉意上頭,這一番折騰後,被風一吹,倒是開始覺得頭腦不清,有些犯迷糊了。
黎不辭又叫了她一聲:“師父。”
她應道:“嗯?”
他仰著頭,輕聲道:“看天上。”
聞言,她微微揚起下頜。
一簇簇明亮的煙火升到夜空中,直衝雲霄,似是流銀般的月光,忽而迸濺出五彩斑斕的光,如星雨墜落,劃過天際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黎不辭側過眼眸,看著黎殊。
絢麗的彩光將夜空映得通明,本是稍縱即逝的煙火,此時仿佛定格在她的眼眸中,隨風輕輕顫動。
這一場無聲的煙花。
黎殊在看墜於夜幕上的煙火,而黎不辭在目不轉睛地看她。
似乎有什麼在他心底暗暗滋生湧動著,黎不辭睫毛抖了抖,趁著酒勁兒,朝她身邊靠了靠。
晚風吹動她鬢間淩散的青絲,梢在了他臉頰邊,微微作癢。
他第一次,想要違背她的教誨,將那男女有彆和世間禮法拋之腦後。
黎殊回過神時,便看到了快要貼到她身上的黎不辭。她腦子昏昏沉沉,一時間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扶著桌子踉蹌著站起身來,感覺渾身燥熱。
她應該去洗澡,但她卻站不穩腳步,便隻好往屋裡走:“不辭,時辰不早了……睡覺。”
黎殊語聲中帶著些遲鈍感,不似往日冷清的嗓音,反而聽起來略顯慵懶散漫。
她往前走了兩步,不知是哪隻腳沒伸出去,竟是將自己絆住了,身子一晃,直直往下栽了過去。
黎不辭伸手撈住了她的腰。
不過短短數日,他已經長成了一個身形頎長的少年,他可以輕鬆地將她抱起,一步步隨著鹽霜般灑了一地的月光往屋裡走去。
“不辭,不辭……”黎殊喚著他的名字,一聲要比一聲更低,她似乎是想讓他將她放下,但他無視了她的輕語,徑直進了堂屋。
黎不辭應該將她放下的。
可他停在她的床榻下,抱著那柔軟而清香的身軀,卻舍不得鬆手了。
他垂眸看著她泛著緋色的臉頰,清甜的酒氣混著淡淡的血腥味,鑽進他的鼻息間,令他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仿佛更灼了些。
黎不辭好像昏了頭,他不受控製地緩緩俯下身去,微涼的薄唇落在她的眉眼上,漸漸向下,吻過她的睫,她的鼻梁,最後輕輕貼在了她的唇角。
這些動作似乎都是出自本能,他從未見過旁人如此,但麵對黎殊時,他便極其自然地做了出來。
他不輕不重地覆在她唇瓣上,柔軟的觸感讓他著迷,黎不辭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他將黎殊安置在了榻上,欺身靠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