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諄諄沉默一陣,視線從男弟子之間掠過,硬著頭皮,卻是一個都選不出來。
這時候她要是再猜不出是南宮導背後搞了鬼,那她便是傻子了。
她張貼告示要收長得好看的弟子,他便偏不讓她如意,怕是翻遍了整個修仙界,不知廢了多少功夫,才將這些長得各有特色的男弟子搜羅全了。
再不提她一到夜裡便莫名其妙沉睡,翌日醒來又是落枕,又是渾身酸痛,每次都錯過弟子大選的事情了。
南宮導大抵以為她惱怒之下,便會耐不住回到無妄之海找他對峙。
黎諄諄也偏不讓他如意。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從中選了兩女兩男,待收徒大典結束後,壓下怒氣回了淩霄峰。
到了淩霄峰還未站定,黎諄諄便見殿外站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那是君懷。
他遠遠望著她,如墨的長發隨風揚著:“好久不見,黎小姐。”
沒等黎諄諄回應,君懷便又道:“黎小姐真是貴人多忘事,當初你答應放過我鹿蜀族人,如今已是過去了兩年。”
這話多少是有些指責的意味在,黎諄諄卻是恍若未聞。
彼時他們之間約定君懷幫她織夢造境,她得到張淮之元神後,便將剩餘鹿蜀族人的下落告知君懷。
但君懷卻擅自隱瞞下張淮之並未昏睡的事實,自以為是成全了張淮之的心意。
若真要是算起來,應是君懷先違約,他既然沒有做到他答應她的事情,她又為什麼一定要履行自己的承諾?
黎諄諄看了他一眼:“你說的不錯,我記性是不太好。過去兩年,我都忘了他們被藏在何處了。”
君懷一怔,不由皺起眉來,見她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他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你……”
他似是咬住了牙,為了得到鹿蜀族人的下落,卻又不得不放緩語氣:“你如願得到了張淮之的元神,也已是飛升成仙。我鹿蜀族人與你無冤無仇,還望你高抬貴手,饒我族人一命。”
說罷,君懷添了一句:“若你願意放過他們,我君懷欠你一次人情,來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黎諄諄對君懷口中的‘赴湯蹈火’並不感興趣,就如君懷所說,她與鹿蜀一族無冤無仇。
若非君懷一上來口氣那麼衝,張口便是什麼‘貴人多忘事’,她自然也不會有意刁難他。
“少說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黎諄諄道,“無需你赴湯蹈火,我如今正在收徒,你幫我尋幾個長相清秀的男修士送來天山,我們便算是兩不虧欠。”
“……”君懷神情有些怪,卻還是什麼都沒說,隻是道,“不過是幾個男修士,這不成問題,你何時要,我何時便可以著人送來。”
鹿鳴山上的宗門倒是被解散了,但還有不少無處可去的鹿鳴山弟子留在山上。
當初三大家族用‘靈寵’作為噱頭,吸引各地的修士加入宗門,一日日將鹿鳴山宗門發展成了五嶽六洲第一宗門。
縱使靈獸們是被逼著馴服成了靈寵,可它們與人結契後,相處過程中卻早已對主人生出了感情。
它們有些不願離開鹿鳴山,更不想離開主人身邊,即便君懷是鹿鳴山的王,一時間也無法決斷清楚,將鹿鳴山上的凡人修士都趕出去。
彆說黎諄諄要幾個長相清秀的男修士,便是要十幾個,幾十個,他也能給她送來。
黎諄諄見他答應的爽快,略一思索:“擇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吧。”
“這麼急?”君懷默了默,“那你直接去鹿鳴山選好了。”
黎諄諄搖頭:“你將人選好了送過來,我便將陣法所在的位置,及破陣之法告訴你。”
蠱雕那個沒良心的東西投奔南宮導了,她沒了交通工具,本身又恐高,若是讓她去鹿鳴山,也隻能走水路了。
從天山到鹿鳴山,一來一回要耽誤不少時間,而那困住鹿蜀一族剩餘族人的陣法,乃是南宮導親自設下,她並不會破陣。
不過班十七說她的血可以解開世間萬般陣法,她隻需要告訴君懷陣眼所在的位置,再給他一滴血便是。
既然她沒必要親自去一趟,又何必來回折騰自己。
“黎小姐,我族人已被困了兩年,還望你諒解我此時的心情。”君懷看著她,半晌後,低聲道,“說實話,經過鹿鳴山宗門一事,我不知道該怎麼再去相信彆人。”
“我怕我回去尋人的功夫,黎小姐便又回了天界……那下一次再見黎小姐,便不知道是何時了,縱使我等得了,我被困的族人卻等不到那日。”
“我知道,或許黎小姐也並不完全相信我。最好的方式便是你隨我去鹿鳴山,你放我族人,我給你男修。”
君懷說出口的話雖然有些冒犯,姿態卻放得極低,他垂下眸:“算我求你,黎小姐。”
見他如此卑微的模樣,26有些不忍:“諄諄,其實君懷也挺可憐的,當初被鹿鳴山掌門害成那般模樣,自然不會輕易再相信旁人了……要不然,你跟他去一趟鹿鳴山?”
黎諄諄不語,隻是掃了一眼君懷,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她感覺君懷有點怪。
明明君懷不斷提及他的族人,但他的關注點好像並不在於族人身上,而是在於她去不去鹿鳴山這件事上。
黎諄諄的第六感向來很準,若是往常,她恐怕想也不想就會拒絕君懷的請求。
而如今,她卻隻是沉默了一瞬,便頷首:“行,我跟你去一趟。”
黎諄諄向來是行動派,她說去鹿鳴山,當即便隨著君懷去了鹿鳴山。
隻不過她走的是水路。
君懷大抵是怕她中途反悔,便也陪著她走了水路。等到了鹿鳴山,天色略晚,雲邊泛起燒紅的霞色,大片大片連在一起,絢麗爛漫。
黎諄諄無心賞景,直奔著亂葬崗而去。
於她而言不過是過去短短幾日,那亂葬崗卻大變了一番模樣,滿地腐爛的靈獸屍體已是清理乾淨,隻剩下斑駁淡淡的血跡。
她一踏入亂葬崗,便察覺到了森森陰寒之氣。其中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魔氣,儘管掩藏的很好,她卻也感覺了出來。
黎諄諄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找到當初南宮導設陣之地的陣眼,從指尖劃出一滴血來,融入陣眼之中,四周頓時光芒大作。
幾乎也是同時,霞光忽而被重疊的陰雲遮住,黑霧般的大風迎麵刮來,那遮掩住的魔氣便也止不住溢了出來。
亂葬崗土地中乾涸的血跡霎時鮮豔起來,消散的腐臭味勾著風蔓延開。
黑色狂風中站著一道黑影,那影子越來越近,直至立足在黎諄諄麵前時,她終於看清楚了來人是誰。
正是王徽音口中墮了魔,坐上鬼王之位的魏離。
黎諄諄看見他,也並不意外。
她雖然在修仙界樹敵不少,但敵人都死的差不多了。
若非要掰著手指頭數一數,花悲死了,藹風死了,蕭彌死了,荀氏家主死了,董謠半死不活了,黎望修為被廢了,那便隻剩下花危和魏離二人了。
而花危被逐出天山後,也並未墮魔。既然在亂葬崗散發出了魔氣,除了魏離又還能有誰?
魏離並非是一人獨自前來,他知道她已成仙,待他站定後,他腳下的土地裡不斷向外滲著黑紅色的影子,一點點凝聚成人的形狀。
“黎殊。”魏離朝著她咧嘴笑道,“你當初害我不淺,怕是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落到我手裡。”
他墮魔之後,不知又是修煉了什麼邪術,他說話的時候,皮膚下湧動著似是蟲子般蠕動的線狀體,從額頭湧到下巴,又從下巴蠕到脖子上。
黎諄諄隻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視線,轉而望向君懷:“若我沒記錯,魏離也害了你不少族人,他給了你什麼好處?”
狂風鼓動他的衣袍,君懷卻並不辯解,隻是垂眸低聲道:“南風還未投胎。”
是了,魏離如今成了鬼王。
他掌控著亡魂生死輪回的權利,君懷彆無選擇。
黎諄諄聽懂了君懷的言外之意,笑了一聲:“魏離,你費儘心思將我引來此處,有什麼招數便使出來好了。”
“我是在我師尊身上學了不少招數。”魏離仰頭一笑,“你如今成仙了,說話倒是硬氣了不少……”
他笑聲戛然而止,食指無名指微微並攏,向前一抬,便見那凝聚出來的黑紅色魂魄,在風中不斷變化湧動,最終竟是顯出了張曉曉的模樣。
張曉曉長高了許多,身形卻依舊瘦弱。她似是在睡夢中,額上布滿冷汗,臉色蒼白發青,數十個黑色的魂體纏繞在她身上,有纏住她脖子的,還有覆住她口鼻的。
雖然魂體並沒有實體,若是這樣下去,張曉曉可能會窒息死在夢裡。
黎諄諄神色未變,嗓音倒是冷了幾分:“魏離,這就是你的招數?你竟是連跟我比一比都不敢,隻有本事對著一個小孩子動手?”
“我為何要與你比?”魏離向她走去,一步一步,他的唇色發烏,臉上頸上的血管皆是黑紫色,皮膚下蠕動的蟲子隨著他的動作左右蠕動著,“黎殊,我隻想讓你死。”
他的嗓音中滲著一絲詭異的笑意,黎諄諄被他逼得不斷向後退去,直至退無可退,她才發覺這亂葬崗建在一片斷崖上。
她往後看一眼都覺得心慌無力,腳下似乎被釘住,再難向後退一步了。
“怎麼不退了?”魏離笑了一聲,掌心一抬,竟是以魔氣化出一柄黑漆漆的長劍,劍上縈繞著湧動的黑霧,“你若不想讓那小家夥死掉,便最好不要亂動。”
他握著手中劍指向她的下頜,緩緩向下,最終停在她的頸上,未有動作,那劍氣已是劃傷了她的皮膚,蜿蜒著流淌下一行血色。
魏離體內的魔氣與黎望的魔氣不同,他的魔氣中沾染著亡魂的怨氣,刀刃隻割開一小道血口子,便已是讓她感覺到猶如撕裂般的灼痛。
26察覺到魔氣沿著那傷口侵入她的軀體,不由慌張道:“諄諄,你快畫圈,若是南宮導在這裡,定是能保全你和張曉曉!”
見她一動不動,它急得快要哭了:“這時候你就彆跟他賭氣了,隻要你召喚他,他肯定會來救你……”
黎諄諄垂眸。
南宮導,他肯定會來救她嗎?
她微微側過頭,眸光觸到身後那片不見底的深崖,忽然就想起來在廢鋼廠被南宮丞推下去的那一瞬了。
直到她落地的前一秒,她仍抱著一絲希望,認定了南宮導不會放棄她。
黎諄諄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譬如此刻,她想的不再是南宮導會不會來救她,而是在斟酌要不要殺了魏離。
不管魏離修了什麼歪門邪道的法術,她體內有黎不辭的諦羲,又有張淮之的元神,若是她還手,他不一定就是她的對手。
她也並非是因為顧忌張曉曉的死活,這才一退再退,被逼到斷崖邊上。
便是張曉曉死了,她讓班十七送張曉曉去地府投胎轉世,也不是什麼難事。
黎諄諄隻是猜測南宮導一直在關注她,因此即便知道君懷心懷叵測,她卻還是來了鹿鳴山。
她便是想賭一賭,南宮導的心有多硬,又還能沉住多久的氣。
她好似沒聽見26的哭喊,任由魏離手中劍劃傷她的頸,刺傷她的胸口,一點點紮進血肉裡。
直至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融入骨髓,亡魂的怨氣與魔氣在她胸腔內橫衝直撞,逼得她嘔出大口的血,她身形一晃,向後仰了過去。
一如八年前她摔下廢鋼廠的時候,失重感將她包裹住,黎諄諄明明睜著眼,卻又什麼都看不清楚,心臟被緊緊扼住,無法呼吸。
不同的是,她沒有感覺到墜地那一刹,肋骨折斷,刺進臟器的疼痛。
黎諄諄落進了熟悉的懷抱裡。
她的鼻腔裡湧入淡淡的玉龍茶香,混著鼓動耳膜的肅風,他磁性低啞的嗓音在耳畔響起:“黎諄諄,你好樣的!”
明明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