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碧落下黃泉,世上再沒有南宮導,他再也看不到她是如何在舞台上發光發亮。
黎諄諄臉頰上的淚水越來越多,她緊緊握住掌心裡的金鏈子,疾步從化妝室離去。
然而她一推開門,便撞上了阿瑤,便是剛剛推了造型師一把,又轉口說自己不是故意的那個小姑娘。
黎諄諄頓住腳步,被血染紅的眼眸定定望向阿瑤。
阿瑤,阿謠,董謠。
她似是被黎諄諄陰戾的眼神駭到了,臉色微微蒼白:“諄諄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黎諄諄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沒關係,我這個樣子也不能獨舞了,不如你代替我去演出?”
阿瑤怔了怔:“我,我……真的?”
“真的。”黎諄諄拉著阿瑤進了化妝室,又譴退了造型師,“時間來不及了,你們先去演出的舞台後場等著,我將裙子換給她穿。”
說著,她將化妝室的門反鎖起來,牽著阿瑤走向化妝桌。阿瑤本是還有些忐忑,在看到黎諄諄進更衣室換掉了演出的衣裙,將衣裙交給她時,她終於相信了黎諄諄的話。
“謝謝,謝謝諄諄姐。”
阿瑤拿了衣裙要進更衣室,卻被黎諄諄按住:“就在這換。”
她怔住,下意識看向了化妝室內的攝像頭:“諄諄姐,這有監控攝像……”
黎諄諄問:“你換不換?不換我叫彆人來。”
“換,我換!”阿瑤知道這是她出名的好機會,這次慈善晚宴上有不少舞蹈界的前輩,隻要她有露臉的機會,她便一定可以一鳴驚人。
她連忙褪下衣褲,連帶著內衣也一同解下,準備換上胸貼。
正當阿瑤換胸貼的時候,黎諄諄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修眉刀,她兩步走到阿瑤身後,一手拽著阿瑤的頭發,另一手拿著修眉刀在阿謠眉毛上劃了下去。
“啊……”
隻聽見一聲刺耳的慘叫,阿瑤疼得蜷住身體,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黎諄諄拽住阿瑤的馬尾辮,低低笑了一聲:“我也不是故意的,若不然你就讓人調出來監控看一看……”說著,她往阿瑤身前掃了一眼:“你可以讓籌辦晚宴的人看監控,也可以讓警察看監控,再不然就請個律師,去法院告我。”
“隻要你不要臉皮了,我的名聲也無所謂。”
直到此時,阿瑤才知道,原來黎諄諄壓根沒準備讓她上台。
黎諄諄叫她在監控攝像頭之下換衣服,就是為了拿修眉刀劃她的臉,而她要是告訴彆人黎諄諄劃了她的臉,就要拿出證據,可證據裡的她赤著身……
阿瑤忍不住痛哭,可黎諄諄卻沒心思聽她鬼嚎,將衣裙往她身上一丟:“你該慶幸這裡是法治社會。”
不然修眉刀劃得就不是她的臉,而是她的脖子了。
黎諄諄將桌子上的手機收回儲物戒中,拿起衛生紙擦了擦臉上的血,扭開化妝室的門,朝著甲板上走去。
途中遇見了造型師,沒等造型師說話,她便道:“你不用賠我什麼錢,我一場演出費是一百十萬,你直接將這筆錢捐給慈善晚宴,屆時會捐贈給貧困山區的兒童婦女。”
說罷,她徑直離開,走到輪船的另一端甲板上,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她弟弟的手機號。
隻響了兩聲,她弟弟便接通了:“喂,姐?”
“讓南宮丞現在來港口接我,你不用來了。”話音落下,她切斷通話,將手機收了起來,遙遙望向了無邊的海麵。
輪船駛離了港口,遠處燈塔上映亮著淡淡的光,打在漆黑的水麵上,明明滅滅,搖搖曳曳。
黎諄諄要去找南宮導。
班十七說過,她的血可以破萬般陣法。
可在離開之前,她要先將這個世界的事情了結完。
南宮丞大抵是著急攀上她家,一聽見她這邊主動讓他來接,還是單獨一個人去接她,他踩著油門便一路來了港口。
而他到的時候,遊輪也正好靠了岸。
黎諄諄一下遊輪便看見了南宮丞。
那張臉有些陌生,卻也不算完全陌生。
後來的無數年間,她曾一次次在噩夢中驚醒,夢魘裡便是這張可憎的臉龐,他將她從廢鋼廠高樓上推了下去,徹徹底底毀了她的人生。
即便是重來一世,當記憶複蘇,黎諄諄還是難以忘懷那年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無法醒來的煎熬和痛苦。
她走向南宮丞,笑著道:“好久不見。”
南宮丞似是怔了一下,隨即想起他們之前是高中同學的事情。
“好,好久不見……”他有些緊張,看到她額上的傷口,又道,“黎小姐,你的額頭?”
“沒事,出了點小意外。”黎諄諄指著他身後的車,“你的車嗎?”
南宮丞點點頭,見她自行開門上了副駕駛,又是一怔。
待他反應過來,連忙繞到主駕駛的位置上了車:“黎小姐,你現在回家還是有彆的安排?”
黎諄諄開口報了一個地址:“去這裡。”
“現在去?”南宮丞唇瓣微翕,在導航上搜了搜,“這裡好像是廢棄的鋼廠?”
“我喜歡去這裡練舞。”她麵不改色道,“昨天練舞不小心把家門鑰匙忘在那裡了。”
南宮丞想要討好她,自然是對她百依百順,彆說是大半夜去廢鋼廠取鑰匙,便是去墳地去火葬場,他也要舍命相陪。
他開車開得穩當,似乎是想在她麵前展露出穩妥的一麵,但黎諄諄上了車便不說話了,他想閒聊兩句增進感情,她都不給他這個機會。
直至車停穩在廢鋼廠外,南宮丞還未說話,黎諄諄便坐直了身體:“天黑了,我自己一個人害怕,你陪我進去找鑰匙吧?”
說著,她打開了車門,在手機屏幕上點了兩下,亮起手電筒,往漆黑的廢鋼廠裡照了照:“幸好有你陪我來,不然我一個人都不敢往裡走了。”
原本南宮丞還有些猶豫,聽到黎諄諄這樣說,頓時拿著手機打開手電筒,也跟了上去:“都是小事,我應該做的。”
“哦?”她笑了一聲,“怎麼是你應該做的?”
“其實……”南宮丞勾唇,“我高中的時候追過你,但你可能不記得了。”
他和彆人打賭不出個月,就能讓她乖乖跟他出去開房。
可她是學校裡的校花,追她的男生猶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他追了她個月,她連正眼都沒瞧過他一次。
黎諄諄一邊往前走著,一邊輕聲道:“現在重新追我也不晚嘛。”
“聽我媽說,你現在是名牌大學碩士畢業,從事金融行業?”她一步步踩著台階向上走,似是不經意道。
南宮丞聽她話裡話外的意思,便知道自己跟她的婚事有戲,他自謙道:“阿姨過獎了,不過就是大學畢業之後出國留學了幾年,要是比起你這幾年的成就,那是比不了了。”
黎諄諄頓住了腳步,嘴角揚了揚:“我有這些成就,也是托你的福呀。”
“什麼?”南宮丞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我的鑰匙,好像在那裡!”她並不解釋,話鋒一轉,用手機燈光晃了一下腳下不遠處的前方,“我有點恐高,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拿一下?”
她燈照的方向,正是廢鋼廠高樓的邊沿死角,再往前一步便要掉下去。
南宮丞猶豫了一下,卻也沒有猶豫太久。
他急於在黎諄諄麵前表現,隻因他父親將前妻留下的巨額遺產揮霍的所剩無幾,A市的房價寸金寸土,他每個月要還房貸車貸,還要跟朋友出去尋歡作樂,那點微薄的工資根本不夠他用。
南宮丞將手機交給黎諄諄:“你幫我照著點,我扶著牆過去拿。”
她接過他的手機,看著他小心翼翼朝著高樓的死角挪去。死寂漆黑的廢鋼廠中,連他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
南宮丞按照她手電照的方向摸索著,但他從左到右摸了一遍,也沒尋到她說的鑰匙。
正當他疑惑時,卻見黎諄諄走了過來。
她停在他身後兩步之外,低聲笑了笑:“南宮丞,你聽說過一句話嗎?”
不等他應聲,她便繼續說了下去:“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曾經不相信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你——”
黎諄諄將他的手機放進了儲物戒裡,一腳踹在了他身後,在無邊的黑暗中,隻聽到‘哐當’一聲巨響,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慘叫,回蕩在空曠的廢鋼廠裡。
那聲音終將散去。
帶離了她多年堆積在心底的恐懼。
帶走了她無法釋懷的過去。
她垂眸,將手指抵在唇齒間輕輕一咬,尖利的虎牙刺破她的指腹,溢出鐵鏽味的濃血。
黎諄諄抽出手來,任由指尖的血一滴滴淌落在地上,漆黑的廢鋼廠倏而乍起一道一道白光,那光芒吞噬了她眼前一切,從柔和到刺眼,從細碎的白光到籠罩整個廢鋼廠,將她的目光所及之處占滿。
世間仿佛陷入死寂。
她卻並不覺得畏懼。
直至耳畔重新灌入聲響,黎諄諄慢慢睜開了眼。
如她所願,她回到了黎殊的世界。
黎諄諄不知道自己從這裡走了多少年,或許是二十七年,又或許應當是更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時身在何處,指尖在儲物戒上點了一下,從中取出一套南宮導穿過的玄色衣袍。
衣袍上還殘存著他的氣息,熟悉又令人安心。
黎諄諄套上他的衣袍,從山下走到山上,她才發現自己回到了天山。
天山內城一如往日那般熱鬨喧囂,隻是不同的是,內城弟子人人身著紅衣,再沒有原來入目一片白衣飄飄的模樣。
她隨手扯了一個內城弟子,問道:“現在修仙界怎麼又流行穿紅衣了?”
黎諄諄分明記得,先前修仙界流行穿白衣是因為天道下凡間的時候穿了白衣,於是上到天界,下到修仙界,人人效仿天道。
內城弟子瞥了她一眼:“自然是因為先神穿紅衣了。”
“……”她默了默,從內城離開,尋了處僻靜的地方,將兩指抵在唇上吹響了鳥哨。
不過是片刻的功夫,熟悉的巨雕揮展著儘十尺長的翅膀落在了她麵前。
黎諄諄此時用的是她自己的身體,蠱雕先是看著她的臉愣了好一會兒。待反應過來,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幾乎是一頭紮進了她懷裡,那雙黑峻峻的小眼睛濕潤起來,嘴裡不斷‘呷呷’叫著。
它叫個不停,腦袋還頂在她懷裡,壓得她喘不上氣。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我……”黎諄諄敷衍地拍了拍它,“帶我去六界外的淨地神殿。”
她體內張淮之的元神被班十七取走了,便是有南宮導的諦羲在,她此時也是手無縛雞之力,一丁點修為都沒有。
也不知班十七還在不在六界之中,她要抓緊時間趕到淨地神殿去。
黎諄諄熟門熟路踩著蠱雕的翅膀上了它的後背,待她坐穩後,它便揚著翅膀衝上了蒼穹,那飛行的速度快出殘影,一時間讓她還有些不適應。
但便是這樣快的速度,蠱雕從天山飛到六界外的淨地神殿,也用了將近半個時辰。
黎諄諄還未落地,便看到了神殿外,抬手逗弄羊患的天道。
他身上並未像天山弟子所言那般穿著紅衣,依舊一身寡淡的白衣,像是早已經預料到了她的到來,看到她的時候也沒有多麼驚訝。
待黎諄諄看清楚他的臉,不由怔了怔。
他用的是張淮之的麵容。
少年睫毛烏黑濃密,眉眼冷峭,身形單薄。
一如慶陰廟初見那日。
“你來了。”碎玉般清泠的嗓音自身前傳來,天道看向她,“我以為你會在那裡過完一輩子再來找他。”
黎諄諄從蠱雕翅膀上走了下來,她問他:“你為什麼用這張臉?”
他聞言卻是垂眸,兀自笑了一聲:“我可以是張淮之,可以是你的師祖,也可以是天道。”
可唯獨他不是南宮導,不是黎不辭。
真讓人遺憾。
“我還有一個願望,對嗎?”黎諄諄沒有接他的話,隻是道,“我希望你把南宮導還給我。”
她臨死前的祈願,沒等到天道替她實現,南宮導便身死道消,以餘力逆轉時光,送她回了現代,讓她的人生重新開始。
她當日許下的祈願並未實現,所以她還剩下一個心願。
天道問:“你不是不想見他了?”
他以為她會辯解什麼,可她什麼都沒說,隻道了一句:“現在想見了。”
天道抬掌,掌中顯出一片絢麗的色彩:“但他不想見你,怎麼辦?”
“這是他的……諦羲?”黎諄諄怔住,伸手從他掌中捧了過來,“班十七呢?”
“死了。”天道嗓音未有起伏,“他將無間地獄裡的惡鬼放出,禍亂人世,致生靈塗炭,理當萬死。”
她沉默起來。
這便是天道,一念生一念死的天道。
縱使強大如班十七,再多的陰謀詭計,再縝密的心思城府,在他眼裡也如螻蟻一般。
“南宮導為什麼不想見我?”黎諄諄握了握那團溫暖的光彩,“他何時才能化作人形?”
“這你應該問他。”天道轉身往神殿中走去,未走出多遠,卻被黎諄諄追上。
她伸手抱住了他,沒怎麼用力,他卻有些走不動了。
“謝謝你。”黎諄諄輕聲道,“不管你是誰,張淮之,師祖,天道……都謝謝你幫我完全心願。”
“如果沒有你,便沒有黎不辭,南宮導。”
“我以後會好好對他。”她手臂緊了緊,“也替我向張淮之說一聲對不起。”
天道垂眸看著她。
他的眸中沒有情,沒有欲,可他任由她摟抱著,做著如此親密的舉動。
她說謝謝。
她又說對不起。
“諄諄。”他喚了聲她的名字,嗓聲如此清泠空寂,“我再幫你一次。”
黎諄諄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
隻見他微微俯身,那薄涼的唇貼在她的唇角,如此輕,如此快。
她還未反應過來,他已是揮袖走了。
而她掌心中彩色的光團猶如瘋了般,在空氣中跳躍著,迸濺出絢麗繽紛的火星子。
黎諄諄怔愣之間,那團光卻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變化成人形。
“黎諄諄——”她聽見南宮導低沉的嗓音,其中難掩怒色。
她幾乎是下意識轉身要跑,可腳下還未踏出半步,便被一隻手臂攥住了腰。
“你為什麼不躲開?”他掐著她的腰,將她拉了回來,“你到底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喜歡你……”她腰間作癢,說話時嗓聲中也隱隱帶上了兩分啞意。
南宮導聽到她毫不猶豫的作答,卻還是不夠滿意,他又問出了一個千古流傳下來的致命難題:“我和張淮之掉水裡你先救誰?”
黎諄諄看向那張熟悉的臉龐:“先救你。”
“我和你師祖掉水裡,你先救誰?”
“救你,先救你!”
“那我和天道……”
沒等他問完,黎諄諄便踮起腳覆上了他的唇,將他未儘的語聲儘數堵住。
南宮導終於安靜了下來。
她從不正麵回應他的愛意,而這一次,她卻主動尋來了他的世界,親口向天道祈願——我希望你把南宮導還給我。
他看向她的淺瞳,她眼底清晰倒映出他的麵容。
黎諄諄的眼裡重新裝進了他。
春風有信,花開有期。
縱使逆轉天道,身死道消,他們終將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