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謝春亭中,老師站在他此時站著的這一處,鄭重地與他說了這句話。
亭子倒是有些樣子了,她轉過臉,很小聲:“徐子淩,我畫的謝春亭,好不好看?”
他可以來謝春亭,可以在這裡想起老師,卻不能再見老師了。
倪素驚覺,自己落在紙上的每一筆,都被他點染成必不可少的顏色。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謝春亭。
此間清風縷縷,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卻不防她耳畔的淺發被吹起,輕輕拂過他的麵頰。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學問,卻不知他簡單幾筆,便使那座謝春亭本該有的神韻躍然紙上,她驚奇地看著他畫謝春亭,又看他重新補救她筆觸淩亂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徐鶴雪近乎沉溺於這支筆,握著它,他竟有一刻以為自己並非鬼魅殘魂,而是如身邊的這個姑娘一般,尚在這陽世風光之間。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說自話呢。”
遠霧裡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乾脆將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謝春亭上。
直到坐在身邊的姑娘低聲催促,他才又握緊,蘸了顏色,在紙上勾勒。
“這裡,可以畫上你與你的老師嗎?”
她畫的這座謝春亭實在說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鶴雪迎向她興致勃勃的目光,卻輕輕頷首:“嗯。”
倪素抱著沒吃完的茶點,還有兩盅果子飲,由那老翁扶著上船,但船沿濕滑,她繡鞋踩上去險些滑一跤,那老翁趕緊扶穩她,與此同時,跟在她身側的徐鶴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您也不是時時都能瞧見那邊緣處的。”
“謝謝。”
老翁的一聲喚,令倪素立即轉過頭去,她匆忙與老翁說好吃什麼魚鮮,便又將視線落在畫上,與身邊的人小聲說:
他握緊它,又鬆開它。
兩雙眼睛視線一觸,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著瀲灩湖光。
徐鶴雪眼睫微動,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卻趕忙將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說什麼謝,這船沿也不知何時沾了些濕滑的苔蘚,是小老兒對不住你。”
倪素說。
指間相觸,冰雪未融。
倪素得了他的誇獎,眼睛又亮了些,又問他:“你會不會畫?”
老翁聽著了,便點了點頭。
倪素其實並沒有什麼畫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畫,兄長倪青嵐不是沒有教過她,但她隻顧鑽研醫書,沒有多少工夫挪給畫工。
戲水的白鷺,迎風而動的柳絲。
無一處不美。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這些,隻夠識文斷字,她讀的四書五經也還是兄長教的。
倪素搖頭,在船中坐下。
不知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她忘了收些聲音,在前頭釣魚的老翁轉過頭來:“姑娘,你說什麼?”
老翁看不見亭中女子身側還有一道孤魂,他隻見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著點頭,劃船過來:“姑娘,要坐船遊湖嗎?小老兒船裡還有些水墨畫紙,新鮮的果子,若要魚鮮,小老兒也能現釣來,在船上做給你吃。”
正如老翁所言,烏篷船內是放了些水墨畫紙,還有新鮮的瓜果,倪素瞧見了前頭的船客畫了卻沒拿走的湖景圖。
倪素側過臉,日光明豔,而他麵容蒼白卻神清骨秀。
近鄉情怯般,
恰好底下劃船的老翁離謝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張望,她便道:“徐子淩,那我們去船上玩兒吧?”
倪素已經懂得他的執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說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願意為了償還他而強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幫助,那不是真正的報答。
倪素瞧著老翁回過頭去又在專心釣魚,便將筆塞入徐鶴雪手中,小聲說道。
徐鶴雪審視著自己手中的這支筆,與他模糊記憶裡用過的筆相去甚遠,因為它僅僅隻是以竹為骨,用了些參差不齊,總是會掉的山羊毛。
“快,他沒有看這兒,你來畫。”
握筆,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你若不願,那便畫方才在亭中的你與我,也可以。”
她一時心癢,也拿起來筆,在盛了清水的筆洗裡鑽了幾下,便開始遙望湖上的風光。
徐鶴雪看著紙上的那座紅漆攢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裡與好友交遊玩樂無拘,但在學問上,一直受頗為嚴苛的張敬教導,以至於一絲不苟,甚至書畫,也極力苛求骨形兼備。
徐鶴雪握筆的動作一頓,他眼見船頭的老翁釣上來一條魚,便將筆塞回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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