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夜啼三(“我是招你回來的人”)(2 / 2)

招魂 山梔子 13230 字 9個月前

倪素拿著一包炸糍粑,提著那隻藤編青紗燈籠走到無人的巷子裡,才蹲下來從懷中取出一隻火折子。

“雖然還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繼續說,“但是我覺得,若我是你,我也不會後悔已經做過的決定。”

她說了什麼,他也沒有注意聽,他隻是覺得,這個攤子上的青紗燈籠將她的眼睛與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可是她問,到底是歡喜多,還是遺憾多?

“大人您平日裡哪回不是揮筆即成?怎麼這回犯了難?”

就好像她這一路行來,也從沒有後悔過。

他怔了一瞬,立即將自己手中提的那盞燈給她。

攤主看她一個人也沒提個燈籠,便笑眯眯地點頭。

徐鶴雪將糍粑遞給她,卻聽她道:“燈籠。”

倪素的聲音令他堪堪回神。

書房的門一開,在簷上的倪素便看見了,她拉了拉徐鶴雪的衣袖,小聲道:“他出來了。”

“你看不清,我來。”

書房裡出來兩個人,一個微躬著身子,一個站得筆直,正在簷廊底下活動腰身,倪素一看便猜到誰才是蔣禦史。

徐鶴雪因她這句話而謹慎地審視起自己的過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記得住一些的過往。

一句“我是招你回來的人”,幾乎令徐鶴雪失神。

“我離開這裡時,過往歡喜,便皆成遺憾。”

徐鶴雪握住燈杖,燭火經由青紗包裹,呈現出更為清瑩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視線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她與食攤的攤主說著話,徐鶴雪便在一旁看她。

也無法尊重老師。

徐鶴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看她在一個食攤前停下來,那油鍋裡炸的是色澤金黃的糍粑。

厚重的氅衣是燒過的寒衣,並不能令她感覺到有多溫暖,但倪素還是攏緊了它,看見袖口的“子淩”二字,她抬頭,不經意目光相觸。

倪素說著,將油紙包好的糍粑遞給他,“你先幫我拿一下。”

內知心中怪異。

蔣先明在書房裡坐了許久,內知進門奉了幾回茶,又小心翼翼地勸道:“大人,夜深了,您該休息了。”

自己無聲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種冒犯。

徐鶴雪的睫毛在眼瞼底下投了一片淺淡的影。

“我……”

“那我們不如現在就去。”

此時月黑風高,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好時候,倪素裹了一件披風,抱著徐鶴雪的腰,頭一回這樣直觀地去看雲京城的夜。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他即便不用身為鬼魅的術法,也能以絕好的輕功躲開外麵的夤夜司親從官,帶著她悄無聲息地踩踏瓦簷,綴夜而出。

半晌,他啞聲:“好。”

“徐子淩,瓦子裡的琵琶真好聽,等這些事結束,我們一塊兒去瓦子裡瞧瞧吧?”

倪素接了燈籠,又將自己這盞才買來的青紗燈籠遞給他,說:“這個一看便是那個攤主自己家做的,你覺得好不好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誰啊!來人!快來人!”

“奏疏還沒寫好,如何能休息?”蔣先明用簪子撓了撓發癢的後腦勺,長歎了一口氣。

杜三財當年究竟因何而逃脫貽誤軍機的罪責,他又究竟為何十五年如一日的給這些不具名的人送錢,隻要蔣先明肯查,便一定能發現其中端倪。

他在這裡其實有過極好的一段時光,稱得上恣肆,也稱得上高興,那時的同窗們還能心無芥蒂地與他來往,他們甚至在一塊兒打過老師院子裡的棗兒吃。

可是倪素看著,忽然就想讓他再真實一點,至少不要那麼幽幽淡淡,好像隨時都要不見一般。

他忽然意識到,

半晌,他頷首:“好看。”

徐鶴雪匆忙錯開眼,卻聽身邊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買您一隻燈籠嗎?”

兩盞燈籠終於讓他的身影沒有那麼淡,倪素沒有再看他,隻是朝前走著走著,她又忍不住喚他一聲。

倪素訕訕的。

他們放不下,

“自從遇見你,我身上就常帶著這個。”

徐鶴雪接來,才出鍋的炸糍粑帶著滾燙的溫度,即便包著油紙也依舊燙得厲害,他垂著眼簾,看她鼓起臉頰吹熄了青紗燈籠的蠟燭,又用火折子重新點燃。

“但是你不後悔,對嗎?”倪素問他。

那不夠尊重自己,

“你對這個地方呢?歡喜多,還是遺憾多?”

至少那雙眼睛會彎彎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倪素還是忍不住好奇他的過往。

蔣府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枝繁葉茂,他們棲身簷瓦之上,便被濃蔭遮去了大半身形。

倪素看著他,他的麵龐蒼白而脆弱,幾乎是從不會笑的,但她不自禁會想,他如果還好好活著,還同她一樣有這樣一副血肉之軀,那麼他會怎麼笑呢?

後悔這兩個字,並不能成全所有已經發生的遺憾,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也並不願意用這兩個字來為自己短暫的一生作注。

“嗯?”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麼多場秋雨一下,天似乎就變得冷了,食攤上的熱氣兒更明顯許多,她嗅聞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鶴雪的視線從青紗燈籠移到她的臉上。

“成啊。”

“你喜歡就好。”

果然,底下有個老頭的聲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著身的內知,她貓著腰,看見蔣禦史俯身撿起了賬冊,她便催促徐鶴雪:“快我們走!”

徐鶴雪手中提著燈,但燈火微弱並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況,他隻聽見身邊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涼氣,他便問:“怎麼了?”

“可你怎麼確定,他一定會查?”

後腰有些難受,他喝了口茶,索性起身,打算先去外頭透口氣。

他與她並肩,瑩白的光與她漆黑的影子交織在一塊兒,他青墨色的衣袂暫時可以勉強充作是與她一樣的影子。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隻要吳繼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長的生魂,”這是倪素來到雲京後,最為輕鬆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個笑,“但是我還是會在這裡,直到你找到你回來陽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來的人,我也想讓你這一趟回來,能夠少一些遺憾。”

“我的兄長死在這兒,所以我一點也不喜歡雲京,我之前想著,隻要我為兄長討得了公道,隻要我幫你找到了舊友,我就離開這裡,再也不要回來這個地方。”

倪素忽的站起身。

倪素說著便將徐鶴雪手中的賬冊抽出,看準了蔣禦史在簷廊裡沒動,她便奮力將賬冊拋出。

他其實沒有什麼遺憾,生前種種,他本該忘了許多,若不重回陽世,他本該忘得更加徹底,隻是幽都寶塔裡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徐鶴雪被她這般目光注視著,他輕輕點頭:“是。”

即便是在夢中得見老師,他也並不願說出這兩個字。

“他會的。”

火光滅又亮,照著她的側臉,柔和而乾淨。

兩人幾乎是同時移開目光。

底下的護院並不能看見徐鶴雪提在手中的燈籠的光,更不知道簷瓦上藏著人,徐鶴雪攬住倪素的腰,借著樹乾一躍,飛身而起。

寂寂窄巷裡,隱約可聞遠處瓦子裡傳來的樂聲。

兩人輕飄飄地落在後巷裡,徐鶴雪聽見倪素打了一個噴嚏,便將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不是犯難,是朝中得了吳太師好處的人多,官家讓他們議論定罪,他們便往輕了定,這如何使得?我得好好寫這奏疏,以免官家被他們三言兩語蒙蔽了去。”

徐鶴雪抬眸,對上她的目光。

倪素問道。

那該多好。

“……我打到蔣禦史腦袋了。”

蔣先明想起今日朝上的種種,臉色有些發沉。

他終於給出一個答案。

夜風吹著他柔軟的發絲輕拂倪素的臉頰,他的懷抱冷得像塊冰,倪素仰頭望著他的下頜,一點也不敢看簷下。

徐鶴雪周身散著淺淡的瑩塵,更襯他的身形如夢似幻,好似這夜裡的風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霧一般淡去。

“徐子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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