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重不一樣?”
倪素訝然,隨即從他手中接來算珠掂了掂,但她卻沒察覺到什麼不一樣,因為在那老仆家中時,她並未在意過重量這一細節。
徐鶴雪從她手中取回算珠,指節屈起,一用力道,手背青筋的線條與筋骨的淩厲越發清晰。
算珠碎裂,顯露玉環之下的鐵片。
交子鋪做的是兌鐵錢的營生,滿裕的東家在算盤上鑲金嵌玉,又如何能會缺得了鑄鐵錢的這樣東西?
“原來,這便是它要重一些的原因。”
倪素從他掌心捏起那薄薄的鐵片,恍然,“所以,那老仆的算珠,是假的。”
“也就是說,那老仆背後之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這樣東西,他們害吳岱,便是要讓夤夜司注意到滿裕錢莊?”
從杜琮的賬冊開始,這一樁樁的事,千絲萬縷竟都歸於一個滿裕錢莊。
“還有一種可能。”
徐鶴雪提起桌角的燈盞,“也許吳岱,根本不是為人所害。”
“而是他自己布的局,是吳岱,想讓夤夜司的人,清查滿裕錢莊。”
癲症是真,算珠是假,若吳岱果真對自己如此心狠,那必然是他已走入死局,卻仍希冀借事翻身,或者,拖人下水。
“這……怎麼可能?”
倪素愕然,她正欲再問,卻見徐鶴雪倏爾轉頭,他似乎聽見了什麼動靜似的,立即對她道:“有人入樓。”
話音才落,倪素抬眼便見庫房門外的欄杆上照出一片淡光,隨即便是一道帶著火氣的聲音,“阿平去哪兒了?怎麼沒在?我這幾日在夤夜司中,他便是如此打掃的?上回摔了我的東西,讓他多做些事,他便如此不上心麼?”
“管事您彆生氣,他應當是方便去了,等他回來了,您再說他。”另一道諂媚的聲音響起。
上樓的動靜不小,徐鶴雪隻聽“管事”二字,便知是那個被帶去夤夜司中訊問的管事回來了。
“倪素,先躲起來。”
徐鶴雪輕聲囑咐。
倪素點點頭,望了望四周,看準牆角另一個寬敞的櫃子,她便乾脆提起裙擺,將自己藏到裡麵,“那他呢?”
徐鶴雪看向那名喚阿平的青年,先走到她的麵前,俯身時帷帽的輕紗拂動,露出他蒼白的下頜,“你在裡麵,會怕嗎?”
倪素抱著雙膝,搖頭,催促他,“你快關上。”
徐鶴雪將櫃門合上,他的視線低垂,雙指一動,瑩塵裹附著殘損的銅鎖,落到他手中,外麵人上樓的聲音越發清晰,而他卻不緊不慢地將暫被瑩塵複原的銅鎖扣上鎖著算盤的櫃門,隨即身化淡霧,帶著那昏迷的青年悄無聲息地出去。
庫房的門驟然合上,被倪素放在地上的銅鎖完好地掛在銅扣上。
“庫房他們也搜查過了?”
管事提著衣擺上了三樓,這些天在夤夜司中他又驚又俱,難掩疲態。
“是,他們帶著您的鑰匙,裡裡外外都搜過了。”
跟著他上樓的中年男人回道,“算盤也都給他們瞧了。”
“都是那算珠惹的,這可真是無妄之災!我得瞧瞧去!”管事不敢說夤夜司一句壞話,隻能窩火地叫嚷一聲,又將鑰匙遞給他,令其前去開庫房門。
那人忙稱是,接了鑰匙前去開門。
徐鶴雪將人丟在了後院的僻靜處,又很快回來,隱去身形,跟在此二人身後。
“庫房除夤夜司的人來查過以外,您不在,便沒有人進去過,您這才從夤夜司出來,怎麼這便要來清點?”
那人一邊推門,一邊問道。
“誰讓咱們掌櫃給人害了呢?他生前待我待你難道不好?”管事走進庫房,扶燈往前,將桌案上的燭台也點燃。
“掌櫃待咱們自然是好的。”
那中年男人點點頭,“可他卻這麼稀裡糊塗地就沒了。”
“是啊……”管事一邊清點著庫房中存放的鐵錢,一邊歎氣,“按理說,這庫房的鑰匙是隻能掌櫃管的,可元宵那夜,他卻將鑰匙交給了我,我問他是否還要再回代州見東家,他說不是,我也納悶,他看起來也不像是要再出遠門的樣子,身上包袱也沒有,我隻見他好像揣了一本什麼書到懷裡……”
“以往掌櫃回代州也沒將鑰匙給您啊,說不得是他打算自個兒退下去,想先讓您試著管庫房呢。”
中年男人這番話說得管事心內舒服,在夤夜司中幾日縈心的恐懼也削減了些,他擺了擺手,“可彆胡說。”
櫃中漆黑一片,倪素隻能聽見外麵這兩人說話的聲音,一道步履聲臨近,倪素心中打鼓,她抱著雙膝的手緊緊地抓住衣擺。
“管事,這邊的櫃門和箱子我也給您打開,方便您查。”那人討好一笑,說著手便摸上櫃子的銅扣。
倪素屏住呼吸。
一道細長的光線漏來,她看見外麵那人粗糲發黑的手指。
她心內一緊,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覺清風拂麵,吹動她耳畔淺發,極其昏暗的櫃中似乎逼仄了些,倪素轉過臉,對上一雙眼睛。
這樣近的距離,倪素發現他雙眼皮的褶痕都是漂亮的。
徐鶴雪已摘了帷帽,將燈盞放於膝旁,暖黃的光充斥於她眼前。
外麵的人忽然呼痛一聲,著急忙慌地抽出被沉重櫃門夾住的手指。
這一幕太滑稽,倪素險些忍不住笑,一隻冰冷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她眨動一下眼睛,卻嗅到清淡的血腥氣。
不知不覺,他衣袖的邊緣已被血液浸濕,細膩如玉的腕骨上剮傷猙獰,血珠墜在他腕底,將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成什麼事?那櫃子本是存放雜物的,哪裡能放鐵錢?放算盤的也鎖著呢!”
外麵是那管事沒好氣的聲音。
緊接著便是櫃門外的中年男人賠笑的漂亮話兒。
徐鶴雪靜默地聽著外麵兩人說話,正欲鬆手,卻不防被她握住手指,如此溫熱的溫度緊貼,令他一顫。
指腹幾乎還殘留她臉頰的觸感,因為她忽然的舉動,他不禁蜷握掌心,側過臉來看她。
她沒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邊的輕紗,燭火照亮她半張白皙的麵容,烏黑明亮的眼睛,紅潤的唇。
一綹細發落在她頰邊。
徐鶴雪意識到她在審視他的剮傷,立即要抽回手,不欲再讓她細看,可她的手指緊緊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血肉之軀才會有的。
而他沒有。
倪素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審視這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懲罰,像是白雪沾汙的證據。
若是人的外傷,她有的是辦法令它愈合,可偏偏,它不是。
她輕吹的氣,如風拂過他的手腕,徐鶴雪發出極輕微短促的氣聲,幾乎心神俱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