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挺冒雨從夤夜司匆匆趕回府裡, 他也不撐傘,穿過庭院走上階梯, 抬眼便看見正在廳堂內端坐用茶的母親蘭氏。
“母親。”
周挺走進去, 雨水不斷從衣擺下墜,“您這麼著急喚我回來,到底是何事?”
“我若不說有事, 你會這麼快回來麼?”蘭氏說著, 瞧著他蒼白的臉色,便伸手由女使扶著起身走近他, 一邊用繡帕擦拭他臉上身上的雨水,一邊道,“兒啊, 你身上不還受著傷麼?你就是不聽我的話,不肯在家裡多將養些時日。”
“母親, 我沒事。”
周挺搖頭,“您不必擔心我。”
正元帝雖暫未下明旨以官交子代替私交子,但周挺這些時日卻並不好過,明裡暗裡的排擠, 時不時的暗殺,他都一一領受過,身上的傷也不是一次受的, 但這些,他並未對母親言明,隻說自己是因公事所致。
“你是我的兒子, 我如何能不擔心?你們父子兩個偏生都是這樣的悶葫蘆,什麼事也不與我說,他在宛江做官多少年都回不來, 你雖在京,卻也總是不著家,你們要我一個人守著這個家到什麼時候?”
蘭氏將濕潤的帕子交給一旁的女使,“定昭,你父親在京時你不肯回來,他去了宛江也沒見你回來多少次,我知道你是怕我說那些話,可是定昭,我們是你的父母,難道會害你麼?我們並不怕你入夤夜司做武官會招外頭人看咱們家的笑話,我們啊,都是怕你選錯了路,你瞧瞧那些做官的,誰不以文官清流為榮?你的頂頭上司是宦官,即便換人做夤夜司使,那也還是宦官,如何能輪到你的頭上去?你這樣,能有出頭之日嗎?”
“母親,”
周挺低垂眼睛,“若無其他事,我便先回夤夜司了,近來事忙,得空我再回來看您。”
蘭氏看他彎身行過禮轉身便要走,再度叫住他,“定昭,你今年已二十有三,心中若有人,合該告訴我。”
周挺聞聲,他回轉過身,迎向蘭氏的目光。
蘭氏重新在椅子上落座,接來女使遞的茶碗,吹了吹碗壁的茶沫子,“我聽了些流言,說你與那個上登聞鼓院為兄鳴冤的倪小娘子有頗多來往。”
周挺聽她提及倪素,不由上前兩步,擰眉道:“母親,此等流言多是吳岱當初為了吳繼康故意構陷,我與倪小娘子相識,皆因冬試案。”
“我沒問你這個,姑娘家的名聲是極重要的,我會不清楚麼?今兒是咱們母子兩個關起門來說自家話,我呢,今日去瞧過那位姑娘了。”
蘭氏抿了一口熱茶。
周挺心下一凜,“母親,您去找她做什麼?”
蘭氏淡笑,“我又不是去為難她的,我隻是想瞧一瞧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受刑丟命都不怕。”
“我看她啊,模樣兒生得極好,看著是個招人喜歡的,”蘭氏將茶碗擱到案上,細細打量著周挺的神情,“定昭,咱們家人丁薄,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她一個孤女能為兄長做到如此地步,是個極難得的姑娘,若你心中有意,母親也可以成全於你。”
“定昭,告訴我,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周挺心亂如麻,他看向母親的臉,伴隨雨聲淅瀝,他正欲張口,卻又猛地想起什麼來,他立即道:“母親,司中事務繁忙,我先去了。”
蘭氏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他已快步走出門去了。
晁一鬆在周府外打著哈欠,聽見急促的腳步聲,他立即跑上前撐傘,“小周大人,你這是要去哪兒?”
“南槐街。”周挺翻身上馬,衣襟底下的傷口崩開了些,他也沒管,問晁一鬆,“我母親去南槐街的事,你為何沒與我說?”
“夫人……不讓我說啊,她說等您回來親自和您講。”晁一鬆說話的底氣有些不足。
因著這些日朝中官員對周挺明裡暗裡的針對,晁一鬆便帶了一批親從官來周府守著,以防有人對蘭氏動手。
“你難道不知,我近來是什麼境況?”
“什麼……”
晁一鬆愣了一下,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大人您是擔心,夫人這一去,那些人會盯上倪……”
他話還沒說罷,周挺已策馬前行。
“快,你們幾個跟上小周大人!”晁一鬆的神情嚴肅許多,立即招來幾人,命令道。
因為在下雨,又是黃昏,這天色晦暗,街上沒多少行人,馬蹄聲急促而清晰,周挺很快趕到南槐街,但他敲了幾番醫館的正門都無人應。
對麵藥材鋪裡的阿芳看了他一會兒,才走出門喊:“你是來找倪姐姐的嗎?”
周挺聞聲回頭,見對麵是個十二三的少女,他走上前,一身衣袍幾乎已被雨水濕透,“你知道她去了哪兒?”
“她去永安湖了。”
阿芳說。
雨天的夜幕很快降臨,倪素抱著柳枝撐了一柄傘往回走,她的鞋襪已經濕透了,不太舒服,裙擺也沾了些泥水。
湖畔還有些許殘燈,照得她腳邊的水窪波光粼粼的,倪素低頭,看見淡薄的霧色攏在她的衣袖邊沿。
雨隻在昨夜到今晨停了一會兒,午後便又下起來,徐鶴雪隻用竹篾做好了紙鳶的骨架,午後與倪素去了一趟蔣府,與蔣禦史談了一番話後,回來便支撐不住,身化淡霧,難以具形。
倪素點了好多盞燈,一個人坐在簷廊底下,直到她發覺家中的柳葉沒有剩餘,這才出門來永安湖折柳。
雨聲滴滴答答的,惹人心煩。
湖畔沒有行人,隻有遠處的油布棚中有一簇簇的光亮,濕潤的雨霧裡,偶爾也有食物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