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永遇樂(五) “它不臟。”……(2 / 2)

招魂 山梔子 10834 字 9個月前

“徐將軍的生魂竟能回來?”

範□□須顫顫。

“阿爹,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來的人。”父子兩個說話都慢吞吞的,青穹終於將事情都給他說清了。

“徐將軍在哪兒?”

“阿爹,徐將軍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衣袖。

風吹得倪素耳廓發疼,她開口:“範叔,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青穹的阿娘為何會知道當年的內情?”

範江瞧了瞧她,又去看青穹,見青穹朝他點頭,他才慢吞吞地開口,“知州府著了火,要找人修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我已將井下的符紋鑿了,阿雙能夠出井,她便隨我一道去知州府裡做工。”

範江一邊認真地擦拭墓碑,一邊說,“她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飾身形,她聽見當時姓楊的知州大人與一位姓苗的統製吵架,姓苗的統製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走一半,說是徐將軍的軍令,但楊知州卻不買他的賬,說他貽誤軍機,兩人吵著,阿雙在旁聽,她見楊知州不肯聽徐將軍的軍令,回家後便與我商量著去居涵關找徐將軍,她不許我去,自個兒夜裡就走了。”

“後來她與我說,她去時,徐將軍已率領靖安軍深入丹丘腹地,她趕到牧神山,徐將軍的靖安軍與胡人的軍隊已是兩敗俱傷,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血紅的一片,她是親眼看著薛懷大人斷氣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沒氣兒了,她到處找徐將軍,遇上了幾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將他們燒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讓幽都發現她,等她找到徐將軍時,他的眼睛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傷了,在一片屍山血海裡,被死去的將士緊緊地護著,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傷,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卻受到幽都的禁製,難以動彈,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見了一行人,他們將徐將軍從死人堆裡帶了出來,然後……”

範江忽然頓住。

“然後?”

倪素滿掌是汗。

範江是第一次與人提及這件事,他握著布巾的手收得更緊,“然後阿雙走了,但我有時能聽見她說話,她與我說,她在牧神山聽薛懷大人臨終前說過,這一戰本該有兩路軍來援,但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去,然後居涵關丟了,雍州被胡人偷襲,城中死傷過半,姓苗的團練使戰死了,徐將軍被帶回雍州,成了叛國的罪臣,被他們綁在刑台上……”

範江嘴唇發顫,“淩遲。”

他是親眼看著的。

倪素踉蹌後退幾步,青穹連忙來扶她,而她視線倉惶落在那鐫刻著徐鶴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傷,受刑一百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說,這道墓碑立在這裡從不是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來告知天下人,叛國者,當如此。

倪素憋紅眼眶,眼淚如簇跌出,她呼吸發緊,幾乎不能冷靜,推開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鏽跡斑斑的斷槍,用力想要將它從泥淖裡拔出,卻始終力氣不夠。

青穹沉默地上來幫她,兩人合力,才將斷槍拔出來,裹滿汙泥,鏽跡難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將它裹住,馬背上一盞琉璃燈搖晃,裡麵的燭火閃爍,她才去牽馬,卻見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幾雙眼睛神色不善,正緊盯著他們人。

“範江!你果然又在這兒!以前我就抓到過你一回!”

“你給他掃墓,你怎麼不去給胡人掃墓?”

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手中竟還拿著棍子。

雍州是遭過大災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數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戰中,失去過至親。

“我……”範江以前就挨過打,看見他們手裡的棍子就害怕,將青穹拉過來護在懷裡。

“生個怪胎兒子,還住在死過人的井裡,你……”有個婦人聲音尖刻,話說一半,見那父子兩個身邊的年輕女子手中披帛裹的東西,她眼一瞪,臉色怪異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斷槍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將那東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嗎?”

倪素用披帛擦拭斷槍上的泥汙。

“她怎麼敢收揀那東西……”

“這父子兩個又領回來了個不正常的……”

“也不怕臟。”

都是些住在桑丘附近的百姓,用極其怪異地目光盯著倪素瞧,七嘴八舌地說著話。

“它不臟。”

倪素抬起頭,將斷槍抱在懷中,盯住他們,“這柄槍隻沾過胡人的血,沒有沾過你們任何至親的血。”

“你一個外來的人,你知道什麼?”有人聽出她的口音不像是雍州的。

“我比你們知道!”

倪素用衣袖蹭了一把臉,咬牙,“今日我就是要帶走它,誰若攔我,我和誰拚命!”

“倪姑娘!”

青穹見她一步步走近他們,便想去攔,卻被父親緊緊地抱著。

倪素牽馬往前,而人群後退。

他們手中握著東西,卻不知該不該像對待那對範家父子似的,用棍棒招呼眼前這個女子。

她往前一步,他們後退一步。

倪素眼瞼浸淚,琉璃燈在馬兒身上晃動,幾乎與天邊燒紅的流霞織成一色,她將隨身的匕首取出,人群裡有人罵她“瘋子”。

被大人牽著的小孩兒朝她扔出石子,隨即便有人來奪她手中的斷槍。

墓碑底下沒有徐鶴雪的屍骨,他們當這柄斷槍是他,要他風吹日曬,要他永遠殘損。

青穹與範江見她被人群包裹,便立即上前來幫她,倪素被推倒在地,她雙掌擦破,卻仍死死地抓住斷槍。

陡然天暗,

流霞儘失,風聲拂來,細碎的雪粒落在倪素的臉頰。

人們隻覺濃霧重重,他們麵上的憤怒逐漸被驚恐取代,他們看不見漂浮的瑩塵尖銳,隻感覺有什麼刺破了他們的手。

鑽心的疼迫使與倪素爭搶斷槍的人雙手鬆懈,他們慌張地後退,棍子落了一地,誰也不敢再打範江與青穹父子。

幾乎是連滾帶爬,他們跑得飛快。

崖上凜風不止,青穹與範江相扶著坐起身,卻見濃霧散去,一道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時已背對著他們立在那個女子的麵前。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

積雪包裹的觸感令倪素一震,細雪如鹽,隻在這片天地裡紛飛,他的臉蒼白無暇,一雙清冷的眼似乎有些看不清她。

琉璃燈在馬背上,那道光離他有些距離,他的眼睛隻能看見她模糊的輪廓。

他啟唇欲喚,卻聽她在哭。

他一怔,隨即伸手試探往前,扣住她的雙肩將她抱著坐起來,卻不防她的腦袋一下抵到他的懷裡。

徐鶴雪脊背一僵,垂下眼簾。

她的眼淚浸濕他的衣襟,他能感覺得到,他抬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又在半空停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鬢發。

“他們傷到你了?”

他看不清,無法判斷她到底有沒有受傷。

“不是,不是……”

倪素哽咽難止,她還抱著斷槍,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袍,失聲痛哭。

他已經死了。

可是倪素知道,

這個陽世給他的刑罰,卻依舊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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