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怔怔地望著他。
“下來。”
他先翻身下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開雙臂。
徐鶴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麼也沒有說,伸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身,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倪素不與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並不大,她是女子與他們在一處多有不便,她來到雍州時,青穹便將他們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來。
倪素躺在乾淨整潔的竹床上,拽著徐鶴雪的衣袖,沒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徐鶴雪在床沿坐,青穹與他阿爹便在角落裡往這邊望,範江就見過玉節將軍一回,還是在刑台上,那時他發髻散亂,一張臉教人看不清,範江也不忍看。
他聽過玉節將軍很年輕,卻不知竟如此年輕,想來,那是與他的孩兒青穹差不多的年紀便……
徐鶴雪倏爾轉過臉來,他還沒開口,便見範江顫顫巍巍的,拉著青穹一塊兒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徐將軍!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範江有些激動,“當年是您的副將薛懷大人將我妻子阿雙從胡人那裡救出來的,阿雙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鶴雪其實忘了許多事,但他安靜地聽著範江絮絮叨叨地說起往事,也不打斷,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沒能救她。”
“阿雙說您救了,隻是她一時想不過才自個兒跳井的。”
範江哽咽,“徐將軍,這些年咱們這兒是秦家和魏家兩位統領管的,您的墓碑是他們立的,他們怕咱們為蠅頭小利出賣城裡的消息給胡人,這麼些年一直用您來告誡咱們,我便是想與人說您的冤屈,也沒人信……”
胡人時不時地會來滋擾邊城,雖每回動靜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聽軍防的,對此,秦繼勳與魏德昌心懷十二萬分的警惕,不但在軍防上耗儘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鶴雪想透其中的緣由,他蒼白的麵容也並無絲毫情緒起伏,隻道:“你們起來,不必跪我。”
“此事本與你們無關,不必為我得罪他們。”
範江被青穹攙扶著站起身來,看徐鶴雪坐在床沿,身影忽濃忽淡,他便驚道:“徐將軍,你……”
徐鶴雪經土伯提醒,匆匆從幽都返還陽世,他受損的魂體脆弱至極,此時也是在勉強維持身形,他低眼看著倪素緊握著他袖子邊的那隻手,隨後從發髻間取下那支玉簪,對他們父子兩個道:“請幫我買一些傷藥。”
頓了頓,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馬背上不夠清晰的一聲呢喃,又添聲:“若可以,再買一個烤胡餅,餘下的銀錢都給你們。”
“不敢要將軍的錢,我這就去!”
範江拄著拐走近,小心接過徐鶴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裡為取死胎本就耗費了許多心力,這些日子以來,她苦於雍州的氣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殘碑那裡與人對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風,人更昏昏沉沉。
徐鶴雪打開範江買回的藥膏,用指腹輕沾,動作極輕地塗抹在她額頭的傷處,又一根根掰開她攥著他衣袖的手指,正欲為她塗掌心的擦傷,琉璃燈盞中的蠟燭燒儘,他眼前驟然歸於一片黑暗。
青穹窩在角落與阿爹一塊兒吃胡餅,一雙濃黑的瞳仁始終注視著徐鶴雪的動作,他為那個姑娘塗藥不可謂不細致,不可謂不小心,但青穹卻見他握著倪素的手腕,忽然又不動了。
他抿唇,放下半塊胡餅,走近床沿。
徐鶴雪聽見步履聲,一雙眼睛抬起來,青穹此時才發覺他眼中沒有神光,空洞渙散。
“徐將軍……”
青穹出聲。
“我記得你,在雲京的街上。”徐鶴雪摸索著,沾了藥膏,繼續替倪素塗抹手掌的傷處。
“對不起徐將軍。”
青穹低下腦袋,此刻他沒有戴布巾,一顆腦袋光禿禿的,“我若不給張相公送信,也許他……不會死。”
“但是,不將信給他,我又不知道給誰。”
他隻是聽阿爹說,阿娘讓他將信交給張相公,那是徐將軍的老師,隻有他會為徐將軍不平。
“這不怪你,”
徐鶴雪搖頭,“老師非隻因為你的信,才有求死之心。”
青穹也不知自己應該再說些什麼,他有點局促,隻好坐在一旁看著徐鶴雪給倪素上藥,看他的手指偏離傷處,青穹便忍不住提醒:“左一點,徐將軍。”
徐鶴雪“嗯”了一聲,手指往左了一些,將藥膏點在倪素的手心。
聽見倪素在睡夢中呼痛。
他停下。
半晌,握著她的手,他俯身,輕輕地吹了一下。
極其生澀的安撫止住了她的夢囈。
青穹渾身都沒有什麼毛發,但好歹還有些稀疏的睫毛,瞧見這一幕,他睫毛眨動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腦袋,挪開視線。
“我這一路上,倪姑娘給我買了好多好吃的,吃得我都比從前胖了些,她還給我施針,我身上也沒以前疼了,也不那麼冷了……”
青穹說話慢吞吞,但他偷偷地看一眼徐鶴雪,這位將軍一點兒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好像在安靜地聽,青穹也就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
末了,他添一句,“倪姑娘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徐鶴雪摸索著將倪素的衣袖整理好,卻觸摸到她衣袖底下被披帛包裹的斷槍,他半垂眼睛,喉結輕滾:
“是啊,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