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清與譚廣聞朝知州府裡去, 他思及在城門處見過的那個女子,便轉過臉詢問跟在後頭的人:“倪素為何在此?”
“她說,她來此地尋人。”
周挺如實說道。
“尋什麼人?”
周挺一頓, “大約,是那位倪公子吧。”
“韓大人,我聽說那倪公子是秦繼勳身邊的一個幕僚,此人厲害得很呐,”譚廣聞插了句嘴, “但他好像失蹤了,隻怕凶多吉少, 不然,我還真想見見他。”
韓清走上石階,扯唇, “譚將軍, 請。”
“韓大人先請。”
譚廣聞笑道。
二人和和氣氣地走入知州府,立即便有內知迎上來, 領著他們去往正堂,路上都是狼藉一片, 好好的假山造景全都被沒了,沈同川多年來存的好石料是一塊都不剩, 全讓自己的親兵送出去堵路了。
大雪一下,院落更顯淒清荒涼。
秦繼勳,魏德昌, 楊天哲都受了傷, 醫工們在正堂內為他們包紮診治,沈同川也被猛火油灼傷了手,此刻也才敷上厚厚的藥膏。
“秦將軍, 魏統領楊統領,還有沈大人,”韓清人還沒有進門,便先喚了一聲,隨後衣擺在門檻拂過,他看向正堂內的四人,都是陌生的臉孔,這本是他們第一回見麵,“是我們來遲,對不住諸位。”
“譚廣聞!”
魏德昌死死盯住那身著甲胄,身形高大,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的將軍,他揮開醫工的手,沾血的細布從手臂上脫落,化膿的傷口看起來尤為猙獰,他大步上前便抓住譚廣聞的衣領,“老子宰了你!”
“魏德昌!你做什麼!”譚廣聞臉色一沉,攥住他的手腕。
“魏統領何必如此?”
韓清在旁,慢聲道。
“要不是他譚廣聞!我們何至於苦守二十日!要不是他,倪公子怎麼會……”魏德昌喉嚨一哽。
秦繼勳向來理智,此時也不禁因此而失神,他甚至忘了要規勸義弟德昌。
“魏統領這是說的什麼話?”
譚廣聞看向一旁的韓清,“我一接到官家敕令,便立即召集了鑒池府與澤州兩路兵馬朝雍州趕來,路上遇見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我也沒辦法!這些事,韓大人都是知道的,他是官家親封的雍州監軍,他可以為我作證!”
“是啊,”
韓清在堂內所有人的注視下頷首,“咱家是與譚將軍一道來雍州的,他究竟有沒有貽誤軍機,咱家最是清楚。”
魏德昌卻仍不鬆手,“沈知州給你鑒池府發了那麼多文書,你們何曾理會!你若是早來,雍州何至於淪為孤城一座,何至於我雍州軍這般損失慘重!”
“止戰期間,非官家敕令,州府不可擅自調動兵馬,難道你魏德昌不知道嗎!我不過是依照朝廷的規矩辦事,何錯之有?”
“你……”
魏德昌正欲怒罵,卻聽韓清在旁冷聲道,“魏統領,切莫失了你的分寸。”
“德昌,鬆開他。”
秦繼勳垂著頭,開口。
“義兄……”魏德昌回過頭,見秦繼勳,楊天哲乃至於沈同川都是一樣的沉默,他憤憤地鬆開譚廣聞,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譚廣聞麵露譏諷,正欲請韓清上座,卻見他已自己走上前,在沈同川身邊落座,隨即抬眼。
“周挺。”
周挺聞聲,立即朝身後的親從官抬手,那親從官大喊一聲“來人”,隨即便是密密匝匝的步履聲臨近。
數名夤夜司親從官衝進正堂,迅速將譚廣聞的雙臂往背後一折,將其控製住。
這一幕來得實在太突然,
無論是譚廣聞還是秦繼勳等人都愣住了。
“韓大人!”
譚廣聞滿臉驚愕,“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挺上前一步,一腳踢在譚廣聞的腿彎,迫使他屈膝跪下去。
韓清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吹了吹浮在碗壁的茶沫子,“咱家不是說了麼?咱家是與你譚廣聞一道來雍州的,你有沒有貽誤軍機,咱家最是清楚。”
末了的幾個字,他咬字略重。
譚廣聞死死地盯住他,“難道我有貽誤軍機麼?我依照官家敕令行事有何不對!你如今是想做什麼!”
“自然是代官家,”韓清拱手一抬,做出尊敬君父的動作,慢悠悠道,“問你譚廣聞的罪。”
“我何罪之有!”
譚廣聞執意要起身,卻被周挺的刀鞘抵住腿彎,痛得他雙膝又屈下去,他掃視這正堂中的幾人,最終又看向韓清,“我總領鑒池府澤州兩路大軍,是官家親封的威遠將軍!憑何你一個閹人就敢在此處置我?!”
“說的是啊,咱家不過一個閹人,”韓清皮笑肉不笑,“你威遠將軍何至於一路討好逢迎?”
話如針刺,譚廣聞的臉色青白交加。
“是因為南康王六年前病逝,還是因為太師吳岱如今失勢?你擔心自己在朝中無人,而今又要屯兵雍州與秦繼勳共守雍州,你不得不放下你威遠將軍的臉麵,與咱家這個新上任的雍州監軍交好。”
韓清三言兩語,便將譚廣聞的心思說透。
譚廣聞啐了一口,“閹賊!老子手握兵權,豈會怕你?你如今敢在此對我放肆,我軍中兒郎,卻不是吃素的!”
“呂隆!呂隆何在!”
他大聲呼喚自己的副將。
“將軍!”呂隆在外,門口卻被夤夜司親從官擋得嚴嚴實實,兩方拔刀對峙,劍拔弩張。
譚廣聞回頭,怒目圓睜,“韓清!我無罪!便是到官家麵前去,我也絕不怕你!”
韓清卻氣定神閒,“那麼十六年前呢?”
譚廣聞猛地一怔,“你……在說什麼?”
“十六年前的雍州軍報上寫,苗天寧駐守雍州城,與丹丘名將耶律真血戰,城破,蠻夷入城,再被苗天寧殺退至城門外,你率領永平軍來援時,苗天寧與雍州軍俱死。”
韓清擱下茶碗,站起身,“好巧不巧,我聽身邊這位夤夜司副使說,此番率領部眾前來攻城的,正是當年殺死苗天寧的耶律真。”
譚廣聞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
“可奇怪的是,”
韓清踱步到他麵前,俯身,“耶律真卻並不知苗天寧已死。”
“對!我們都聽見了!”魏德昌立時接話,“那日我們在城牆上,都聽得一清二楚!那耶律真,分明以為苗天寧還活著!他還想借此,來動搖楊兄弟!”
“荒唐!”
譚廣聞才直起身又被親從官按下去,“你們竟敢相信一個蠻夷的話!”
“那麼他為何要說謊?”
周挺的刀鞘重重抵住他,“他說這個謊,對他耶律真有何好處?譚將軍,今日,我等定要聽你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也不要指望你手中的兵權,”周挺冷冷地睇視他,“你彆忘了,你鑒池府的兵,大多都是從前的護寧軍,你說,要是他們知道,苗天寧是死在你手裡,他們會如何想?是繼續奉你為將軍,還是為苗天寧報仇?”
這番話幾乎刹那擊穿譚廣聞的心防,護寧軍曾是當今太尉苗天照的護寧軍,而苗天寧在護寧軍中多年,對於護寧軍的將士們來說,無論是苗天照還是苗天寧,始終都有無可替代的威勢。
即便他掌握護寧軍幾年,也未能真正將這些兵,變成自己的兵。
當今官家對武將的猜忌甚重,自十六年前大齊與丹丘簽訂盟約共享太平之後,正元帝便下敕令,令軍隊每三年更換駐地,而將帥不隨軍隊而移,如此一來,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杜絕了武將立威軍中,以得無數簇擁的可能。
再說澤州的兵,多是被招安的草寇,被打發到一塊兒來規整成軍,他們軍紀不嚴,十分不成氣候,若不是他們,此番遇見南延部落的增兵,譚廣聞也不會與其膠著多日才趕來雍州。
指望這些人,自然也是絕無可能的。
“譚將軍,你也知你如今在朝中連個為你說話的人也沒有,”韓清徐徐一歎,“咱家就是可惜啊,你鑒池府的家人若知道你如今的處境,該有多擔心。”
譚廣聞立時抬頭,“閹賊!你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
韓清轉身,坐了回去,漫不經心,“隻是周副使有心,留了些夤夜司的親從官在鑒池府好好照顧你的家人,你家中連著奴仆,得有百來號人吧?聽說你母親,如今已有八十高壽了?”
譚廣聞如何不知夤夜司的行事手段,無論官還是民,落在夤夜司手裡,便是生不如死。
他胸膛起伏,猛烈掙紮起來。
周挺反手,刀鞘重擊譚廣聞的腰腹,他立時吐出一口血。
“譚廣聞,咱家隻給你這一次機會。”
韓清當著秦繼勳,沈同川等人的麵,一手扶在膝上,正襟危坐,冷聲逼問,“說,苗天寧,到底是怎麼死的?”
譚廣聞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他領兵來雍州,竟是走了一條死路,如今家眷的命已攥在他人手裡,而他亦使喚不動護寧軍……譚廣聞閉了閉眼,神情灰敗。
半晌,
他乾澀的嘴唇翕動,“我殺的。”
沈同川聽得心驚肉跳,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譚廣聞麵前,“你為何要殺苗統製!他為我大齊死守雍州城門,若不是他,雍州城早丟了!”
“不是我要殺他,而是他的存在,危及一個人的前途官身。”
“誰?”
譚廣聞口齒浸血,他啐了口血沫子,緩緩吐出一個名字:“吳岱。”
沈同川,秦繼勳等人又驚又疑,但譚廣聞抬頭,看見坐在那裡的韓清神情平淡,“韓大人來之前,應該已經查出我與他之間的牽連了吧?否則,你不會與我提起南康王,也不會提起吳岱。”
韓清沒有反駁,隻是倚靠在椅背上,輕抬下頜,“繼續吧譚將軍,說說看,吳岱非殺苗天寧不可的理由。”
“吳岱時任樞密使,他撒出去的察子回稟說,丹丘部族並不齊心,其中日黎部落最為痛恨戰爭,日黎親王有心結束征伐,卻迫於大勢,不得不參戰,吳岱認為這是個能從內部擾亂丹丘團結的機會,便暗中與日黎親王來往。”
“吳岱在澤州招安一路起義軍時,正是丹丘將領蒙脫借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要挾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之際,他收到日黎親王的手書,其中附有圖冊,說丹丘王庭已造成戰船,說他們要趁蒙脫勸降徐鶴雪之時,派兵繞過江河,直逼鑒池府。”
丹丘胡人畏水,一直不能渡江,這是他們寧願幾次三番去攻居涵關也不繞路的根本原因。
“所以……”
韓清從他口中聽到“徐鶴雪”這三字,立時令他想起張相公在刑台之上的大聲呼號,“他動了抽調雍州軍的心思?”
“是,戰時,邊關調動兵馬可暫不受管家敕令約束,”譚廣聞側過臉,看向因傷重而在榻上不能動彈的楊天哲,“雍州軍握在苗天寧手裡,隻要有他的令牌與知州楊鳴的同意,便能調動兵馬。”
“楊鳴依附於南康王,而吳岱更是暗中與南康王交好,楊鳴對吳岱所言深信不疑,他勸苗天寧支援鑒池府不成,便鋌而走險,對苗天寧用了蒙汗藥,拿走他的令牌,親自調動一半的雍州軍趕去支援鑒池府。”
“不可能!”
楊天哲顫聲,“我父不可能如此!”
他一直深信此事是苗天寧所為,可如今,譚廣聞卻親口提及他父親的名字。
“然後,”沈同川接過譚廣聞的話,繼續說下去,“那一半雍州軍行至半途,便遇上了南延部落的人,他們被南延部落屠戮乾淨。”
這是楊天哲在南延部落的軍報中看過的消息,沈同川想起自己與倪公子一塊兒看過的那份十六年前的軍報,“但他們的死,卻被算在了雍州守城軍的人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