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挺神情一凜。
“在永安湖的一個烏蓬小船裡!丁大人已經帶著人過去了!”
周挺一聽這話,他壓不住怒意,揪住此人的衣襟,“你為何不早報?!”
倪素聽見董耀這個名字,便立即側過臉,徐鶴雪已經轉身,他抬起一隻手,細碎的瑩塵閃爍化為一柄長劍。
“快走!”
周挺才下令,卻見倪素忽然轉身跑了。
他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立即讓人牽來馬匹,隨即帶著一行親從官朝永安湖趕去。
永安湖畔已經被丁進派重兵包圍,殿中侍禦史丁進站在謝春亭中,盯著湖中心的那隻烏蓬小船上站立的那名粗布麻衣的年輕人,“董耀,我勸你最好識相些,你自己上來,也不必我遣人去拿你!”
“我犯了何罪,你丁大人要興師動眾地拿我?”
湖麵之上,董耀朗聲。
“你借《靜塵居士文集》夾藏張敬遺言,並以此蠱惑人心,”丁進吃了冷風,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才又道,“我知道你是因為敬重張敬才如此行事,可你怎麼就沒有想過你遠在文縣的養父董成達?聽說,他因為你,一直沒有養親生孩兒。”
提及養父,董耀的心口仿佛被猛刺了一下,他立時明白過來,“丁進!你敢動我父?你眼中,還有王法嗎!”
“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事,”
丁進雙眼微眯,“你眼中,還有王法嗎?”
永安湖上的冰都被民夫給鑿了存進冰窖裡去了,但湖水冷得厲害,沒有兵卒敢下水摸過去,他們便隻能招來百姓的船,撐船往湖心去。
“董耀,其實你隻要上來解釋清楚,其實也就是一本文集的事,總好過你一直待在湖上,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辯好吧?禦史台審案的大人又不會徇私,你又在擔心什麼呢?”
丁進苦口婆心。
“我還說得清麼?”
董耀慘笑一聲,“我若說得清,何仲平他們又怎會被抓進夤夜司?”
“他們是他們,”
丁進雙手撐在欄杆上,“他們是禍從口出,你卻還有得選。”
湖上煙波寒,董耀看著數隻小船朝他這邊劃來,他摸了一把臉,擦乾淨了眼淚,“丁進,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的算計!”
文端公主府的舊案,是他要重提的,他作為文端公主府校尉陸恒的兒子,若選擇苟活,被丁進把住口舌,便能按下這樁舊案。
還會使得主理此案的孟雲獻站上風口浪尖。
“我再提醒你,你今日如何選,害的,可不止你一個。”霧氣太重,丁進幾乎有些看不太清船上的那個人。
“我養父半生為我,不生親子,不要雲京的前途……他教養我長大,卻不是要我來做一個貪生怕死,禍害旁人的奸妄之徒的!”
“我今日若聽你的話,來日即便我能活著見到我養父,他也一定會指著鼻子罵我不配做董家的人,更不配做陸恒的兒子!”
想起張敬,董耀淚濕滿眼,“可憐張公!一生清廉,流放數年,家中清貧如洗,卻被汙蔑貪田千傾!他的俸祿多半都拿來接濟我這等在雲京寸步難行的監生……這樣的人,他怎麼會貪呢?”
那些站著兵卒的船越來越近了,董耀嘶聲大喊,“是我在《靜塵居士文集》裡夾藏張公遺言,是我相信張公,也相信他臨死之前為他最好的學生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是我想要重翻徐鶴雪叛國舊案!”
“一切都是我所為!與何仲平等人無關!”
董耀俯身回到船中將自己這些天一直在船上看的四書五經捧出來,撕得散碎,朝天一灑,“君子義不受辱,我讀了二十年聖賢書,受了二十年先賢交給我們這些後生的道理,可惜啊,嚴冬在,春不來……”
周挺趕來之時,正聽聞湖上悲愴的慘笑。
被撕碎的書頁隨著寒風四散紛揚,他隱約看見湖心烏蓬小船上的那個人忽然從懷中掏出什麼。
“董耀!”
周挺一驚,立即下馬。
河畔無人發覺一縷淡霧朝湖心而去。
笑聲卻在此時戛然而止。
殷紅的血液順著董耀的脖頸流淌,他倒下去,一頭栽入冰冷的湖水裡。
“砰”的一聲,水花四濺。
徐鶴雪甚至來不及抓住他的衣袖,他幾乎呆立在船頭,滿天細碎的紙頁落如白雪,他一雙眼睛盯著水麵淡紅的血跡。
“丁大人!你這是做什麼?你逼死了董耀!”周挺滿腔怒意壓製不住,他快步走到謝春亭中寒聲質問。
丁進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如何是我逼死的?我分明是在勸他回頭是岸!”
他費如此周章,也並非是想要一個死的董耀。
倪素將將趕來,提起裙擺朝底下浸水的石階走去,遠遠地一望,湖心一隻孤船,寒煙彌漫,而有一個人站在船上。
隻有她能看得見。
他手中的劍破碎成了瑩塵,那些瑩塵驟然襲向那些站著兵卒的船隻,船上的人隻覺陰寒拂麵,渾身像被尖銳的刺紮透一般,他們慘叫著摔下船去,泡在冰冷的水裡。
謝春亭中的丁進與周挺等人亦覺得身上像是被什麼刺中似的,痛得尖銳。
瑩塵毫無差彆地纏繞著永安湖畔的所有兵卒,但它們拂來倪素的麵前,卻又倏爾收斂起尖銳的棱角,像是沒有依靠似的,落在她的掌中。
倪素上了湖邊一隻空的烏蓬小船,她撐著竹竿,一直望著湖心的那個人,朝他而去。
她繞開那些在水裡掙紮著要往湖邊去的兵卒,船隻越來越近,水麵淡紅,而船上的那個人煙青的衣袍幾乎浴血。
倪素抹了一把臉,在船舷相觸的刹那,她丟開手裡的竹竿,一步跨過去,她握住他的手,“徐子淩,你彆殺他們,彆殺……”
她哽咽不成聲。
你會因此而消失的,你知不知道?
徐鶴雪抬起頭,一張蒼白的麵容沒有絲毫表情。
四散的瑩塵點滴浮動,它們回到他的身邊,融入他的身軀,那些慘叫消失了,水裡的兵卒們驚惶地朝岸邊遊去。
徐鶴雪握著她的手,卻感受不到她的溫度。
她很冷。
但他還是緊緊地握著。
倪素看著他慢慢地蹲下去,淡紅的血色浸濕浮在水麵的破碎紙頁,他盯著看,半晌,“阿喜。”
“我已經,”
“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