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王走進去。
“你怎麼過來了?”貴妃抬起頭,隔著簾子望著他,她神情緊張,“那個賤婢的話,是不是傳到慶和殿了?!”
嘉王沒有否認,隻是說,“爹爹嘔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醫局的人正在殿中,我們都沒進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進殿。”
“那奴婢在哪兒?”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這個時候您怎麼能處置她呢?”
“我沒有處置她!”
貴妃一張麵容泛白,語氣裡壓不住怒火,“我雖讓人拿住了她,卻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這個當口處置了那賤婢,於她有什麼好處?
她豈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問娘娘,那宮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宮中當過差?”嘉王麵露憂色。
“確有其事,”
立在貴妃身側的宮娥說道,“但她是犯了錯,娘娘才懲治她的!絕不是因為那些汙濁的謠言!”
“私自處置的?”
嘉王又問。
宮娥沒說話,看向貴妃。
“殿下,茹兒今晨出宮,怎麼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貴妃站起身,掀開簾子出來。
她口中的茹兒,便是她的那個內侄女。
“她聽說雁回小築有女子詩社,便想去瞧瞧,約莫入夜,也就回來了,”嘉王說著頓了一下,“娘娘急著找她做什麼?”
“那賤婢口裡不乾淨,說咱們娘娘送了一支鳳鳥寶石金簪給人做信物,”宮娥滿臉憤恨,“可她說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賜給咱們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請人將小娘子叫回來吧!”
嘉王輕輕頷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輕嘲,“娘娘放心,我這就去接她。”
沒說幾句話,嘉王從貴妃宮中出來,正逢一名宦官從夾道那頭跑過來,匆匆在榮生耳邊說了些話,又將一張紙條塞到榮生手裡。
榮生點了點頭,轉頭看見嘉王,便走上前,將手裡的紙條奉上:“殿下,這是您的親衛袁罡送來的。”
嘉王展開,垂著眼睛瞧——“樞密院已擬定,今夜子時於城中搜捕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侍衛馬軍司的人已在整裝。”
蓮華教源於佛教淨土宗,明麵上是念佛信佛,實則是事魔邪/黨,糾集信眾,起義造反。
樞密院得到消息,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前日喬裝入京,欲圖大事。
強忍心中翻沸的情緒。
看來,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終於令葛讓下定決心了。
“榮生,那宮娥沒多說其它的話?”
嘉王將紙揉碎,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
“沒有,她說的話,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榮生一邊跟著嘉王,一邊低聲說道,“她家裡頭的人奴婢也都安撫好了,殿下放心。”
貴妃的跋扈,終究給了他們這些人做文章的機會。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邊的人,我知道,你對韓清很是忠心,”嘉王順著夾道往前走,“這件事,你已經告訴孟公了?”
“殿下……”
榮生誠惶誠恐。
“我並沒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這些事,你理應告訴他,你還應該告訴孟公,保重身體,如今朝中新舊兩黨爭鬥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沒有了主心骨。”
榮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擔心您,盼您好好的,總會有辦法的。”
“辦法?”
嘉王抬起臉來,聲音幾乎從齒縫裡擠出,“還能有什麼辦法?到了今日,誰還看不明白,誰若想碰這樁案子,誰就得死。”
榮生從沒見過嘉王如此陰沉的神情,他嚇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中揉碎的字條,“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經將什麼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這個地步,又還能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不知為何,這話聽得榮生心中不安,他張張嘴,卻聽嘉王道:“我要出宮去接吳小娘子,你不必跟著,回去吧。”
“可若吳小娘子回來,那金簪的事不就……”貴妃的物件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榮生隻能從吳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吳小娘子在這個時候回宮,一旦她為貴妃作證,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說是去接,卻沒說接不接的回,再者,吳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與她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貴妃生的是個皇子,貴妃就不會再認她這個內侄女,到時,她也隻能跟我一起死。”
寒風吹得嘉王臉頰麻木,片刻,他喉嚨動了動,輕聲道:
“榮生,往後,你記得多幫我去南郊彆苑看看她。”
——
淡薄的日光在簷上跳躍,簷廊底下覆了一層薄雪。
倪素將春碧色的圓領袍衫給徐鶴雪穿上,手指捏著衣襟一側圓潤的玉扣,一顆一顆地係上,“這件衣裳,從我回來雲京就開始做了。”
“我知道。”
徐鶴雪看見了。
即便忙得厲害,她也沒忘了拿出這件衣裳來做。
“阿喜,我讓你很辛苦。”
他說。
“這不是辛苦,”
倪素看他穿著嶄新的錦袍,頭發還披散著,便將他按到銅鏡前坐下,雙手一邊攏起他的長發,一邊說,“給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徐鶴雪抬起眼,在銅鏡裡凝視她的臉。
“今晚你做飯給我和青穹吃吧。”
倪素為他梳理發髻的動作沒停。
“好,”
徐鶴雪輕應一聲,“想吃什麼?”
倪素想了想,笑著說,“你問我,我一時還真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但你記得要多作幾道菜,今晚我們要喝酒的。”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發髻,再將那根白玉竹節簪入他的髻間,她俯下身,在銅鏡裡看他,“真好看。”
徐鶴雪看著她,握住她的手腕。
黃昏時分,青穹悶聲不響,幫著將灶房裡的菜擺上桌,倪素將溫好的黃酒取來,看見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鶴雪,“你何時會做雀縣的菜?”
“我幫徐將軍找雀縣廚子要的菜譜。”
青穹忽然出聲。
“第一次做,你嘗嘗看。”徐鶴雪在她身邊坐下。
倪素“嗯”了一聲,她夾了一塊紅燒栗子雞,栗子香甜,雞肉軟爛,她抬起頭,“很好吃。”
她將黃酒打開,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黃酒之中便藏了人間六種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嘗到味道,我一定讓你先喝它試試。”
倪素舉起酒碗,熱霧上浮,她抿了一口,見青穹沒動筷,“今日這桌上可擺了整整十道菜,你怎麼嘗也不嘗?難道在灶房裡吃過了?”
青穹總說,他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吃飯的時候,他最喜歡這個人間的食物。
“他沒吃。”
徐鶴雪端起酒碗,輕嗅了一下,聞到馥鬱的香味,但入口卻依舊沒有任何滋味。
“我那會兒吃了餅子。”
青穹乾巴巴地解釋,然後拿起筷子來,夾菜吃了一口,又捧著碗喝了口黃酒,其中的確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顯。
他多喝了兩大口。
“你喝慢點。”
倪素看他這樣,不由關切一聲。
青穹喉嚨哽得厲害,隻得夾菜掩飾自己。
天色在漸漸地發黑,院子裡點滿了燈火,倪素捧著酒碗,看著自己的碗碟裡被徐鶴雪堆起來一座小山。
“你做飯,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說。
“你這樣聰明的女子,這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你。”徐鶴雪將一塊栗子雞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將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離地嗅到碗中的黃酒芳香,“任何人,都會有自己不擅長的事,也許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難。”
她說的是做飯,卻又不是做飯。
徐鶴雪輕易讀懂她字麵底下的深意,握著筷子的指節屈起,他望向身邊的這個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過節,”
倪素打斷他,坐直身體笑著說,“就當是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提前過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與徐鶴雪就是在這裡,兩個人一起過。
一轉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擱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夜風吹進廊廡,他臉色蒼白,瞳仁濃黑,“徐將軍,您要走,是嗎?”
“您走了,就不再回來了,是嗎?”
“青穹……”
徐鶴雪方才出聲,便見他轉身走出廊廡,在院子裡漆黑的地方提出來一把柴刀,簷廊底下的燈籠照著他單薄的身形。
“徐將軍,您要救人,還是殺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紅透,淚意閃爍,“我反正也活不長,但至少在我還活著的這個時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麼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與其這樣,我不如跟著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願的!”
廊廡裡靜悄悄的。
倪素抿緊嘴唇。
徐鶴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麵前,看著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記住你阿爹說過的話,哪怕人生短暫,你也要為自己好好地活著。”
青穹抿緊嘴唇,低聲抽泣。
“我走之後,你要幫我,”
徐鶴雪回過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彆讓阿喜一個人,這一路來,無論是為她自己,還是為我,都很艱難,有時候,她也會需要有人聽她說說話。”
倪素從桌下拿出那盞琉璃燈,她吹燃火折,乍聽這番話,她鼻尖的酸澀來得很尖銳,但隻頓了一下,她便點燃琉璃燈裡的蠟燭。
燈火映在她的臉上,倪素提起燈盞,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會坐視那六十餘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們,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寶塔裡的靖安軍三萬英魂,我從來都不能攔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條不歸路,我也隻能在你的身邊,看著你走。”
倪素望著他,他穿著她新做的袍衫,發髻梳得很整齊,這應該是他覺得最舒適的裝束,得體,乾淨,像一個滿身書卷氣的人。
像一個活著的人。
她知道,無論是為了董耀,為了那些關在夤夜司中的六十餘人的性命,還是為了幽都寶塔裡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殺吳岱,殺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樣看著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麵前,倪素將琉璃燈盞遞給他,“你不要擔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黃相公的題字,有很多娘子願意讓我診病,還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賞賜,那麼多的錢帛。”
她說,“我會過得很好。”
“對不起,阿喜。”
徐鶴雪握住她遞燈的手,將她抱入懷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即便我們分離,我也不會自棄,相反,我照舊會做我想做的事,過好我的日子。”
徐鶴雪下頜緊繃,他緊緊地抱著她。
到了這個時候,他心中的矛盾幾乎快要將整個胸腔淹沒,他既恨自己為欲念所束縛,以殘魂之身,擁有了她,又可恥地想要這樣擁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麼也不能擁有了。
“如果你還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時你能看見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顆星星,這樣我就知道,我抬起頭的時候,該看哪一顆了。”
倪素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衫。
“好。”
滿目是紛揚的大雪,徐鶴雪輕柔的吻落在她發頂,“無論我在哪裡,無論我是什麼,阿喜,我都為你禱祝。”
哪怕化身為風,也一定不以嚴寒傷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氣。”
他聲線裡藏了一分顫抖。
若可以,他無論如何,都想在她的身邊。
“我從來不生你的氣,往後也不會,我會一直,一直記得有一個小進士將軍,是我自己選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強忍淚意,“我相信我這一生,總能看到這個人世還給你應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