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景貞,官家如何?”
年輕班直問道。
“官家尚在昏睡,並未清醒。”
苗景貞如實回答。
“王大人,二位相公口口聲聲說貴妃與人有私,謀害官家,可我卻以為,此事蹊蹺得很呐,若貴妃真行事不端,她此時加害官家,便能洗脫自己身上的疑點了嗎?”
魯國公在旁出聲道,“王大人,你可是官家親自提拔起來的殿前司都指揮使,三衙禁軍都握在你的手裡,即便你口不能言,官家也還是讓你坐到了這個位置,如此天恩,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了官家!”
王恭不能說話,這些年也有一套比劃的本事,他身邊的年輕班直見了,便問道,“不知嘉王殿下在何處?”
“嘉王殿下去接吳小娘子的路上遇襲,受了驚嚇,回宮後先去梳洗,不多時便要來見官家。”
孟雲獻說道。
王恭皺了一下眉,那葛讓按捺不住了,開口道,“不知哪位大人想審我?我這身官服儘可除去,趁著官家不在,將我投入大獄也使得!”
葛讓說著,冷笑,“反正諸位是鐵了心要給我葛讓的頭上,安一個謀逆的死罪了!”
“葛讓!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心裡清楚!”
魯國公怒目圓睜,“官家病篤,你們便想為嘉王謀事是麼!”
“國公爺可萬莫如此說話!我侍衛馬軍司無論何人,都擔不起此等重罪!”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楊如烈沉聲道。
大雪寒天,兩方禁軍就在這慶和殿前對峙,鵝毛般的雪花拂過他們冰冷的甲衣,被圍在其中的百官心中不免惶惶。
“嘉王本就是官家的養子,我們何必要為嘉王謀事?”
孟雲獻扯唇,“何況官家如今還在,國公爺,那我要說,你們如此,難道是有心為貴妃謀事?”
“孟相公慎言!”
鄭堅驚出冷汗。
孟雲獻厲聲,“若不是貴妃,那麼在爾等心中,是想為誰?”
眾人此刻,心中無不浮出一個地方——爻縣。
隻這麼一想,他們立時便垂下頭去,不敢在此事上多言,爻縣……那豈不是太/祖一脈?
誰敢啊?
可有人敢啊。
魯國公的臉色又青又白,一時語塞。
王恭沒有什麼舉動,他身邊的年輕班直也很安靜,而孟雲獻卻在此時,對王恭微微一笑,“王大人,您來。”
王恭抬起眼,無聲詢問。
“黃相公有話對你說。”
孟雲獻淡聲。
“……?”
黃宗玉瞪著他。
“有什麼話是我們不能聽的嗎?孟相公,黃相公您二位是要做什麼?”鄭堅等人言辭逼人。
王恭果然不動。
直到嘉王出現,才打破這殿前的死寂,鄭堅看著那位衣衫單薄,提著一個木盒的嘉王殿下走上來,他立時出聲,“官家無旨,不能讓嘉王在此時入殿!”
“不能讓嘉王入殿!”
聲音此起彼伏。
王恭回過身,站在階上,看著那位嘉王殿下提著衣擺上來,他又是銑足,不著鞋襪。
“作為養子,我隻是想見一見病中的爹爹。”
嘉王鬆了衣擺,在王恭麵前站定。
“官家還沒有清醒過來,嘉王殿下請回。”王恭伸手比劃,身旁的年輕班直出聲。
嘉王平靜地盯著他,“王恭,你憑何攔我?”
王恭不說話,雙手也不比劃。
嘉王繞過他,朝前才走兩步,刀刃出鞘之聲頃刻齊發,他定住,回過頭,隻見殿前司與侍衛馬軍司的人已劍拔弩張。
王恭抬手,年輕班直看著,揚聲道,“苗景貞,都指揮使大人命令你,不許放任何人進殿!”
在殿門前的苗景貞緊握刀柄,抿著唇,俯身。
黃宗玉隻見這副架勢,心裡頭不免有些著急,但見孟雲獻在側,並不說話,他便也沒有出聲。
嘉王將目光挪向這露台上的官員,最終,他的視線落在魯國公的臉上,泛白的唇,忽然一扯。
魯國公知道這位嘉王殿下是何等懦弱溫吞的性子,但此刻見他忽然一笑,魯國公心裡也不知為何,竟有些瘮得慌。
嘉王卻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說,他仿佛沒有將王恭的話放在心上,他往前走,百官便隻得讓出一條道來。
他們看著這位嘉王殿下,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殿門前。
苗景貞與禦前班直都俯下身,不敢拔刀,卻也不敢讓,他們都是殿前司的人,眾目睽睽之下,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的命令在前,便是苗景貞,也不能讓一步。
“王恭,我若往前,你便要殺我嗎?”
嘉王沒回頭,隻盯著朱紅的殿門。
“殿下,請不要在此時,為難我等。”年輕班直代替王恭說話。
“你們為不為難,乾我何事?”
嘉王的聲線裹著冷風落在每一個人的耳畔,“誰要殺我,隻管來就是,反正今日我無論做什麼,都一定會受人指摘。”
“我為了爹爹,全都領受就是。”
他往前,苗景貞隻能退。
一退再退。
“都指揮使大人……”苗景貞抬起頭,望向王恭,欲言又止。
難道他們真敢對嘉王動手麼?不,王恭不敢,他隻得令苗景貞不許再退,又讓身邊的年輕班直到嘉王麵前去勸誡:“殿下,您回去吧。”
“官家若說要見您,自然會見的。”
苗景貞見此,不由大步走到王恭的麵前,壓低聲音道,“大人,官家已經中風,貴妃又險些毒害官家,您……”
王恭忽然抽出刀來,抵在苗景貞頸間。
苗景貞的話音戛然而止,他抬起頭,對上王恭審視的目光。
魯國公等人見此,不由露出些得色,誰料孟雲獻卻在此時上前,徒手握住王恭的刀,鋒利的刀刃割破他的手掌,殷紅的血液流淌而下。
王恭麵露驚愕,手中的刀不敢動一下,他抬頭,迎上孟雲獻冷冽的目光。
“王大人,嘉王殿下是官家親口認下的養子,少時便得封親王之位,如今,他不過是想去他爹爹的床前侍疾,爾等,怎敢肆意揣度他的孝心?”
這話,是在說嘉王的孝心,卻也不是。
王恭看著刀刃上沾染的血,又聽孟雲獻這番話,他心裡什麼都明白了。
黃宗玉拄著拐過來,“王大人,國公爺不也說了,即便是你上任之前得了失語症,官家也仍舊讓你坐上了這個位置,即便是為了官家,你今日也萬不可辱嘉王殿下。”
此話就更令王恭心驚,他眼皮幾乎一顫。
他敢確信,
黃宗玉知道他失語之症其中的緣故。
正在王恭因此而愣神的刹那,隻聽得殿門處一聲驚呼:“殿下!”
王恭抬頭,隻見嘉王攥著一名禦前班直的手,而那班直手裡握著的刀,已抵入嘉王的肩。
王恭心驚肉跳,他嘴唇微動,一把拉住身邊的班直,班直立時大喊:“住手!快住手!”
殷紅的血染紅嘉王的衣袍,他疼得滿背都是冷汗,卻隻半睜著眼,凝視著麵前這個驚慌失色的班直,他一鬆手,班直立即脫力,摔倒在地上。
“王大人!”
魯國公見朱紅的殿門大開,他連忙喚王恭。
所有人都在看王恭。
王恭立在原地,看著嘉王走進慶和殿,他閉了閉眼,將抵在苗景貞頸間的刀刃撤下。
寒風呼嘯,魯國公等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殿門合攏。
“殿下提的是什麼?”
梁神福在殿門裡麵的窄廊裡,躬身詢問。
“給貴妃的。”
嘉王輕聲。
隔扇被人從裡麵推開,還有數名禦前班直提著刀守在貴妃麵前,她悠悠轉醒,最先看見映照燈火的刀刃寒光。
她嚇了一跳,抬起臉來,正見嘉王走進來。
貴妃立時喊道,“殿下,殿下茹兒在哪裡?你快讓她來,你快……”
“她走了。”
“走了?”
貴妃的嗓音變得有些尖銳,“她去了哪兒?!”
這一刻,她仿佛才回過神來,“趙益!是不是你!這一切,是不是你所為!”
嘉王走到她麵前,將手中提的木盒放到地上,他審視著她瘋癲的模樣,隔了會兒,才抬腿踢倒那木盒。
蓋子翻開,裡麵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霎時滾落到貴妃的裙擺處,冷透的血沾濕她的衣料,宮娥驚聲尖叫,宦官們瑟瑟發抖。
貴妃定睛一看,那花白亂發之下的頭顱,正是她父親吳岱的臉。
“啊!”
她大聲驚叫。
“小聲些,娘娘,萬莫驚動了我爹爹。”嘉王笑了一聲。
“趙益!趙益!”
貴妃嘶聲力竭,發了瘋似的要朝他撲去。
禦前班直們忙將她按下,又以她的披帛將她的嘴塞住。
簾子被躬著身的宦官們掀起,嘉王轉身走進內殿裡,也許是方才貴妃尖銳的叫聲驚動了榻上的正元帝。
他睜開雙眼,倏爾見嘉王身上沾著血,朝他走近,他的胸腔裡雜聲更重,他嘴唇艱難地動了動,“梁神福……”
梁神福聽見這嘶啞的聲音,心頭一驚,他連忙到榻前,眼瞼都浸著淚,跪下去,“官家,官家,奴婢在……”
正元帝見他跪下去,登時一雙眼血絲更甚,“連你,連你也……”
梁神福伏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爹爹,喝藥吧。”
嘉王環視四周,將擱置在桌案上,已經冷透了的,被太醫局的醫正們看了又看的那碗湯藥端來,他全然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兀自在床沿坐下。
“殿下,那藥不可啊!”
梁神福渾身發抖。
嘉王卻充耳不聞,他舀起一勺湯藥,“爹爹,即便您是天子,生了病,怎麼能不用藥呢?兒子永庚來服侍您。”
他抬起眼,隻見正元帝怒視著他的目光,好似覺得他是一個全然陌生之人,他將湯匙抵在正元帝的唇邊,“爹爹何故如此看我?是覺得我不像您記憶中的那個在您麵前連話也不敢說的養子了是麼?”
嘉王扯唇,“永庚有今日,全拜爹爹所賜。”
“您知道您每回看我,我心中有多害怕嗎?我生怕您一個不高興,我就要丟了性命,我生怕您看著我額上這道疤,就想起我曾兩次違逆過您。”
“我越是怕您,您就越是逼我,”
嘉王慘笑,“逼得我如今,也不識得我自己了。”
“朕,該早些,殺了你。”
正元帝艱難地出聲。
嘉王卻趁此機會,將湯藥灌入他口中,湯匙抵在正元帝的唇齒,嘉王滿臉都是淚,卻冷冷地注視著這個給了他半生恐懼的君父,“爹爹您真的很會讓朝廷裡的那些人為您而爭,為您而鬥,他們做對了的事,是您英明,他們做錯了的事,是他們愚蠢,可是您好像沒有意識到,您也是會老的。”
此話猶如針尖一般戳刺著一個帝王的心,正元帝嘴唇顫抖,又驚又怒。
“您身體康健時,天子敕令,莫敢不從,可當您躺在這張床上,連口齒都不清楚,他們就會想啊,若您不在,他們的後路又在哪裡?”
嘉王嘲笑似的,“一旦他們思量起了後路,您,也就不再重要了。”
一個帝王的自尊,在此刻被他擊個粉碎。
正元帝脖頸間青筋鼓起,呼吸急促。
嘉王又將一勺湯藥抵入他的口中,苦澀的藥味彌漫,他握著湯匙的指節泛白,“聽說這金丹不會讓您立死,隻會讓您的病勢再沉重些。”
他抬起手,藥碗落地,“砰”的一聲。
梁神福伏在地上,身體不住地抖動,卻根本不敢抬頭。
嘉王俯身,身上的血液滴落在錦被上,眼眶被淚意憋得發紅,他湊在正元帝的耳側,輕聲道:“這樣也好,爹爹。”
“我要您親眼看著,我是如何撕下您的臉麵,看我是如何告訴天下人,您錯了,您修道宮是錯,身為君父,不將子民放在心中是錯,處死我的老師更是錯,您在位二十餘年,處處皆是錯。”
“最重要的一件事,”
嘉王眼眶中的淚意跌落,“我要告訴天下人,死在十六年前的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是冤枉的。”
“他沒有叛國,他沒有對不起大齊任何一個人,是您對不起他,是大齊,對不起他……”
“我趙益,再不會辱他一個字。”
“我要為他平反,您不願還給他的公道,我,一定要還給他。”
“我要您親眼看著我,還給他這個公道。”